小群因為沒有看清關著的玻璃門而受傷,這件事引起公司上下的極大重視。老板決定拆除玻璃隔牆,使大辦公室恢複到從前的樣子。
小群卻無法恢複到從前的樣子,他鼻子上貼著十字膠布,看上去像極了地方戲裏的小醜。
“會不會留疤?”
“不會吧?”
“也許會。”
“到底會不會——”
小群自問自答,翻過來倒過去就這麼幾句話。紫頁覺得他可憐,就安慰他說沒事兒的,男人臉上留塊疤怕什麼。
這句話如同強心針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見委頓的體內,使他貼著白色膠布的臉上放出些許光彩來。
他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有功之臣,他臉上的白色膠布在陽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個從戰場上下來的喜愛炫耀自己身上傷疤的士兵,說話帶著手勢,走路略有搖擺,他在誇大他所受到的傷害,他用一種無聲的聲音在對他心儀已久的女人大聲說著話,他說:
“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說話,有天他穿了條褲腿上帶兜的暗軍綠色的褲子,那條褲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渾身長嘴似的,使紫頁整整一天不敢正視小群。“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魚鱗般的布滿全身的嘴巴都在訴說。
他脫光衣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仍在訴說。
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個被他追逐的女人來償還。
紫頁平靜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著那人上上下下來回折騰,鼻子上的白色膠布並沒有影響他的性功能,他因禍得福,傷了鼻子,卻順利地占領了女人的身體和子宮。
在新婚體檢的婦科檢查床上,一個滿臉雀斑的老太太麵無表情地告訴紫頁:你懷孕了。
紫頁眼前出現一個鼻子上貼著白色橡皮膏的嬰兒。
紫頁說我不要這孩子。
紫頁說我要做掉他。
紫頁說——
婦科大夫似乎並沒有在聽她的話,而是忙著填一張表格。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緊張有序地進行著,紫頁已經習慣了那些玻璃,一旦要把它們拆除,反覺空空蕩蕩沒遮沒攔,做什麼都不自在。給他打個電話吧?這個他當然不是那個他。
小群在某個角落裏看著她。
紫頁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亞洲已經在她的日子裏徹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該死的表,她必須在結婚之前跟那個她曾經愛得要死的男人見上一麵。
那該死的男人卻怎麼按都不出來。
瘋了瘋了瘋了(機械裝置發出這樣的聲響)。
紫頁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這麼打電話的嗎?
有人過來把紫頁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礙都拆除了,辦公室變得像球場一樣一覽無餘。紫頁再打電話,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動靜,有沒有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男朋友、部門經理、老板,每個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著她,在她後腦勺上打上無數個暗紫紅色的問號。
紫頁忽然懷念起玻璃時代來。她想那樣多好,她可以躲在一個人的空間裏,打電話至少別人不會聽到。人總是想了這樣丟了那樣,沒有滿足的時候。拆除玻璃牆的工作仍在進行著,紫頁覺得她心裏也有什麼東西隨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電話安靜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