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辦公室裏的紫頁,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膨脹。白天在慢慢流失,人們在忙碌中感覺不到這種像水汽蒸發一般的流失,隻覺得一疊文件在握,就什麼都握住了。
其實,手心還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勁兒。他不在乎做巨大機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芯片,他說很多人想當芯片還當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膠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顯眼的疤痕,但在紫頁眼裏,那塊貼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膠布在小群臉上時隱時現,有時白天不見了,夜裏又冒了出來,出現在那個與她做愛的男人臉上。
第二天早上醒來,紫頁問小群是不是昨天夜裏又在鼻子上貼上膠布。小群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個瘋子。紫頁覺得自己確實快瘋了,她怎麼能跟這樣一無是處的人結婚呢?就因為懷上他的孩子?她討厭這種自問自答的一般疑問句,可近來總是這樣,叨叨咕咕,沒完沒了。
以前和胡亞洲好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紫頁感覺自己走路的姿勢都像一個孕婦了,其實那個幼小的胚胎藏在生命的褶皺裏,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紫頁時時刻刻都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在孩子去與留的問題上,她掙紮了很久,想得頭發都快白了,最終還是沒有答案。
暖氣是涼的。
玻璃櫃裏的器皿散發著幽藍微苦的光,它們已陪著紫頁度過許多時光,紫頁的目光落在它們身上的時候,那目光類似於一種抽搐似的撫摸,目光移動到一個地方,那件玻璃器皿(煙灰缸、玻璃花瓶或是別的什麼東西),那件東西就會發出十分輕微的“當”的一聲響。
房間裏冷得快要結冰了,門廳裏的金屬風鈴凝然不動,那東西是胡亞洲送的,自從他走了以後,金屬風鈴一次也沒響過,是真的沒有風了嗎?還是空氣已被凍結成冰,再也不肯有一絲絲的流動?
這一夜紫頁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的,她甚至連衣服都沒脫,就那麼蜷縮著上了床。近來越來越怕冷了,不知是不是懷孕的緣故。亂夢如叢林一般從黑暗中伸過一條條舌頭來,舔著紫頁的臉。紫頁拚命躲閃,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黑森森的舌頭——倒置的盆景森林忽然變得無比柔軟,它們噴著熱氣、喘著粗氣,一伸一縮地在那兒動著,紫頁覺得臉上的皮膚變得灼熱起來,啦啦冒起了白煙,好像燒著了一般。
胡亞洲的影像是在白煙升騰的瞬間冒出來的,他把一隻手不斷地伸給她,可不知為什麼紫頁無論如何抓不到那隻手,好像中間隔著什麼。
後來才發現他們隔著一層玻璃在做愛,冰冷,痛苦,無法真實進入,欲望被冷凍,連手都無法拉一下,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隻是一個虛無的影像。
紫頁的身體變得扭曲,好像有什麼東西穿過她的身體,使她疼得要命。紫頁翻身的時候,發現身子底下出現大麵積的玻璃碎片,然後殷紅的血跡如繪畫中某種潑墨的技法一般,漫不經心地印染開來。紫頁在一陣風鈴的脆響聲中醒來,房間裏的光線是青灰色的,也不知窗簾外麵的天亮了沒有。
紫頁給藍格打電話。
紫頁說,藍格,我要結婚了。
紫頁又說,不是跟原來那人,我後來又有一個——
你在聽嗎,藍格?
對方不知為什麼一直沒說話,是線路出了故障還是藍格根本不想出聲,隻有鬼才知道。
一段灼熱的山羊皮樂隊的歌正從音響深處好像煮沸了又赥了的粥那樣散發出來,聲音噝噝冒著熱氣。紫頁一整天沒去上班,呆在家裏把音響開得山響,並對自己說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這句話在心裏重複了若幹遍,可腦袋裏還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