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A想象著此時此刻他應該與阿黛在充滿青草味道的湖邊散步,而不是拿著一個空碗走在通往擁擠嘈雜的飯堂的路上。湖邊很安靜,太陽就要落下去了,青草味兒越加濃烈。在詩人A扭臉那一瞬間,他看見阿黛的頭上長滿青草,那種濃重的青草味兒正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
他愣在那裏,為證實他那奇妙的發現,他吻了她的頭發。她扭過臉來,用驚訝的眼睛看著他。他的一隻手仍插在她的頭發裏,插得很深。
他是怎麼吻的她,他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她站在窗簾下,衣服的顏色與窗簾相近,就這些,別的情節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草草和那塊窗簾相重疊,她把胳膊平舉在半空中,然後伸向他、纏繞住他,這每一個動作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緩慢而離奇,讓人回想起來覺得不可思議。A坐在飯堂某一排白色長條桌的盡頭,頭頂上有一個葉片巨大的吊扇正在氣喘籲籲地忙碌著。A抬眼環顧四周,他發現草草並沒有來學生食堂吃飯,A忽然懷疑起剛才發生的一切的真實性,“草草”、“接吻”、“宿舍沒人”……他滿腦袋跳動的都是這些字眼兒。
A無法擺脫那種犯罪的念頭:他居然心裏想著一個女人的時候吻了另一個女人……
他要擺脫草草,擺脫下午發生的那件事,他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想。A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抽悶煙,一枝連著一枝,也不知抽了多少。後來A終於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拒絕草草。
一旦“拒絕草草”的念頭從A腦海裏冒出來,A就覺得自己心裏有了底牌,拒絕了她,就等於切斷了心裏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矛盾自責的根源。他輕快地吐出一口煙,開始對夜晚無聊的生活早作打算。
詩人A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躥起,他以為自己什麼都忘了,晃晃腦袋,裏麵還真像被清空了的垃圾站,那些互相打架的念頭統統被清理出去。他掐滅手中的最後一個煙頭,聽到隔壁房間吵吵嚷嚷正在爭論著什麼。A邁大步躥到另一房間,聽到他們正在聊詩,A心中大喜,於是扯開大嗓門與人爭論起來,心中有個聲音直喊:“痛快!痛快!”
房間裏的十來個人形成了三個強大陣營,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聲音漸漸混在一起,已經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了。隔著時空的阻隔我聽到一片春天裏蛙鳴的聲音,它們此起彼伏,聲音像是從擴音器裏傳出來的,有著輕微的共振時所發出來的嗡嗡聲。
這種聲音突然被一個人的進入給打斷了,此人手中拿著一遝用小黃紙印成的電影票,正一張一張往在場的每一個人手裏塞。
那些小黃電影票就像一群失控的蝴蝶,改變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在爭,有人在搶,有人在交換。詩人A的思維卻並沒有跳過來,他還處於剛才爭論的興奮中,張大嘴直著脖子還想與人說些什麼。可是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屋子的人都不見了,隻留下一屋子煙。
A發現自己手裏也有一張小黃紙。
A還沒爭夠,可是他們都走遠了。
A好像一腳踏空,他站在台階上,四處望望,不知道該去哪兒。
宿舍裏空無一人,A平躺在床上,用深藍色的毛巾被蓋住臉。他把自己按在床上,強迫自己不許動。可是,手腳雖靜下來,腦子卻靜不下來,剛才那一大片蛙鳴聲被放大了若幹倍搬到這間屋子裏,嘰嘰哇哇響成一片。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
這時候,草草下午那句不鹹不淡的話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A想了好久,想這句話的意思。他想她不能太無恥太直截了當了,可這句話怎麼想怎麼都是直截了當的表白。這真讓人發瘋。他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那個要命的問題又回來了。
這天夜裏,詩人A感到自己像小偷似的溜進了一間看起來空蕩無人的宿舍。這一切像夢遊一樣讓人感覺不可思議,腿好像長到了別人身上,他一邊製止自己一邊朝著那個方向走,而且走得飛快。他是那樣熟練地抄近路穿過那片花草並不算很茂盛的小花園,聞到一股奇怪的香氣。他以前從未注意到這種味道,這好像是一種很小很小的花散發出來的味道,A接連跳過兩道欄杆,身體像一隻會跳的豹子一樣輕快。
夢遊的鏡頭是晃動不安的,攝入的鏡頭角度極刁。
A走進一個黑暗幽深的樓門洞,樓道裏很黑,所有燈都壞了(或者沒開),但A並未覺得行走困難,他靈巧地在樓道裏穿行,並且熟門熟路地繞過那些有可能擋住他去路的障礙物。頭頂上晾滿了衣服,黑森森的像從屋頂倒掛下來的森林。A快速向前移動的時候,那片倒掛的黑森林飛速向後掠去,如同人在列車上的感覺。有一條女人的白綢襯褲陰險地等在前麵,她叉開雙腿被吊在空中,經過她的時候正好有一滴水從那上麵滴落下來,落到了詩人A的眼鏡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