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預先設計好的圈套;
一切又都像是偶然巧合。
A進入那間宿舍,隻見門窗開著,穿堂風以強大的氣流鼓動著帳幔,使它們變幻出各種各樣奇特的形狀來。還有那些晾在空中的衣服,它們像一隻隻懸在半空中的手,它們在風中狂舞著,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勢。有那麼一刻,A被這些空著的袖管嚇住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有問題,完全誤會了草草在下午說過的那句話的意思。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
那個幽幽的聲音再次在他頭頂上響起,很突然,詩人A出了一身冷汗。然後他感到有一股向上的引力,就像地球引力忽然改變了方向,原來使人墜落,現在卻使人上升。A從未有過此種感受,他既驚恐又興奮,他很快爬到了上鋪,進入了帳幔內部。那天晚上的風很大,他自始至終感覺自己像在一條船上,整個做愛過程是動蕩的、纏繞的、瘋狂的,四周彌散著一股與死亡相接近的危險氣息。
我從沒見過草草,對我來說草草隻活在詩人A那繁雜、重疊、矛盾叢生的敘述當中。他從多種角度來描述她,雖然足夠立體但過於繁複,擺在我麵前的草草,就像一幅畢加索的畫,易位的眼睛,多角度重疊的鼻孔,在別人不曾隆起的部位隆起,在別人隆起的部位又出人意料地癟下去。他的描述就像一根根錯亂而又揮灑自如的線條,在我眼睛裏零零碎碎堆砌起一批畫,畫中的女人全都是變形的草草。
坦白地說,我不願從正麵接受一個為愛燃燒的草草,我更願意把她寫得平俗一些,寫成一個俗不可耐隻知道洗衣做飯帶孩子的世俗女子,可是,那個燃燒的草草我真的不能視而不見。
我有時能看見她的眼睛——是透過A的眼睛看見的。
透過A的眼睛我再次進入那個危險的夜晚,溫柔在蔓延,四周的空氣變得像液態那般黏稠,由於關閉的房門截斷了空氣流通,風驟然停止了,舞動的帳幔在瞬間歇息下來,逐漸地卷曲著貼到人身上來。
他們開始大量出汗,蚊帳裏悶熱極了,但是他們都不怕熱,這種時刻人的意念全都集中到了敏感區域,把其它感覺係統像小門一樣一扇一扇劈裏啪啦都關上了。他們赤裸著,相互纏繞,肌膚開始發生磨擦,A的撫摸細膩而又生動有力,他無師自通地一上來就掌握了某些技巧,他是天生好的情人——頭腦與身體兼備。
他與草草都是第一次,但他們似乎並沒有經過太長時間的挖掘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渠道,他們都顯得有些老練,這過分的老練甚至使他們對對方的人品產生了片刻懷疑,當然這片刻懷疑很快被膨脹起來的巨大的激情所掩蓋,隨著他的進入,她血流了出來,帳幔就是在那一刻變成幹花一樣的暗紅色的。
A告訴我說,他從沒見過那種顏色的蚊帳,除了那天在草草那裏。
暗紅色的蚊帳,我說我也從沒見過。我不相信蚊帳的顏色會改變,一定是他進去的時候沒注意到這些。
A對於他們最初的那個夜晚的敘述,使我對草草這個人物的印象更加模糊和錯亂,那些畢加索的畫重新在眼前出現,重重疊疊,易位、旋轉、扭裂。擁有紅色帳幔的草草與現實中隻知道查看老公呼機庸庸碌碌過日子的女人相去甚遠,究竟哪一個更真實?
A第二天醒來便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擺脫她了,草草的長胳膊如一種柔韌而又堅實的藤蔓,將他的脖子纏得緊緊的。
他醒來的時候她似乎還在睡著,可是她的胳膊卻又不像睡著人的胳膊——那兩條胳膊牢牢控製著他,而且越勒越緊。開始,A以為草草在同他開玩笑,後來他才發覺情況有些不妙——她幾乎勒得他快要窒息了。
“……你鬆開我,我沒法呼吸了。”A掙紮著說。
草草臉上浮出一絲淺笑,說道:“A,你記著,將來你要離開我,我就死給你看。”
這一字一頓的表白,讓A覺得毛骨悚然。
A出了一身冷汗,他口渴極了,渾身發軟。他忽然極想從這裏逃出去,那頂暗紅色的蚊帳裏充滿了血的氣息。外麵天就快亮了,A說我走了,我得趁天亮以前離開這裏。草草這才鬆開手,放了他。在回去的路上,A走在微明而寂靜的校園裏,他想起阿黛,還有與她有關的那片湖水,那一刻,他聽到另一個自己正站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大聲哭泣。
A說,他與阿黛之間隻差一句話。
A又說,是不是因為我太喜歡阿黛了,反而讓她錯過去了?
最後,A對我說,我不想再錯過一件事:我們必須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