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是穿行在那個動蕩年代的黑色精靈,是偶爾身上會噴出火來的一隻火鳳凰,這從她騎的那輛車上就能看出一二來。
她騎一輛在那個時代已算紮眼的火紅鳳凰女車,一身黑衣,從灰暗的街頭風一樣地掠過。那天,那隻火鳳凰落到了老黑居住的那幢樓前,她鎖了車,走進門洞裏去。她似乎已經感覺到,後背上像疤痕一樣密密麻麻的目光,那些在樓下乘涼的人,那個穿白背心的人,那個穿藍背心的人,還有那個幹脆什麼也不穿光膀子的人,他們正在對著她的後背指指點點,開最下流的玩笑,風騷女人是他們幹渴生活中的惟一一點安慰,他們可以用眼睛觸摸到她豐美的臀部,用嘴敘述看到這類女人後的直接觀感,他們遠遠地望著她走進去了。
他們說:“一定是進了那個男的的被窩裏。”
他們說:“這樣的女人,搞一下就是死了也值啊。”
冰男知道有人在議論她,她甚至可以想象,在她把車停在樓門口之後,那幫乘涼的人可能過來圍觀她的小紅車。一輛時髦的自行車在當時也可造成圍觀,甚至有人會動了壞念頭,把車給藏起來,讓它的主人找不著它。冰男顧不了那麼多了,她一心想要見到老黑,幾天來,這個念頭是那樣強烈,強大到籠罩了她的全部生活。
她上了二樓,站在左手那扇門前敲門。
“誰呀?”裏麵有人問。
“是我。”她聽見房間裏拖鞋“噠噠”的聲音。
門開了,老黑探出頭來。“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
“不是,你看這地方人多嘴雜的,讓人看見多不好。”
“那怕什麼?反正咱倆都不是好人。”
“你不做人我還做人呢。”他推開窗戶朝樓下張望,大概是看到有人在樓下正朝上看,又立刻把頭縮了回來。
他說:“樓下那幫人不是什麼好人!”
“我知道。”
“你喝水嗎?”
冰男猶豫了一下,說:“喝吧。”
他們就坐在窗下喝白開水。聲音咕嚕咕嚕,無話可說。冰男沒想到幾天來的等待、克製、算計、張望、不安、意亂、心慌,等等,所有這一切換來的竟是一杯冷漠的白開水。她以為他會做出異常熱烈的舉動,比如說一把將她抱進懷裏,或著別的什麼,因為他們在藥房的小窗口裏說過多少話呀,全都是隱含愛慕的雙關語,比如男的說“你放鬆點兒,你那麼緊張幹什麼呀,我又沒要幹什麼”。
女的就說:“你倒是想幹什麼呀?你敢嗎?”
男的大著膽子說:“你敢我就敢。”
這時候,女的就從那個狹窄的、通常用來取藥的小窗口裏,遞出一個風情無限的眼神來。事已至此,乾坤已定,女的大著膽子就來了。原以為轟轟烈烈的一場戲,沒想到清冷之極。
火鳳凰車明明就停在樓下,可是,等她下樓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冰男沒有火冒三丈地大聲罵人,冰男心裏有數,知道是那幫人幹的。剛才乘涼的人已經不見了,隻剩下幾個穿花布裙的小孩,在那兒跳皮筋,她們唱的歌謠是:“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她們的花布裙就像風中的蝴蝶,起起落落,上下翻飛。冰男站在清冷的台階上,看著那些孩子,就想:“過不了兩年,女兒玫瑰也該會跳皮筋了。”
冰男心平氣和地過了一星期,老黑沒再出現。車子丟了,到哪兒去都得走路,很不方便,但是冰男沒有抱怨,或許,她知道抱怨也是沒有用的。平時上班,她穿一件短袖白的確良襯衫,一條黑長褲,一雙白塑料涼鞋。
她拿著一隻青花碗,到街對麵的副食店去買五分錢的黃醬。肉餡她已經準備好了,細細的蔥花也已切好等待在砧板上,麵條也準備好,隻等黃醬一買回來,就可以做炸醬麵了。女兒最喜歡吃她做的麵。以前車沒丟的時候,她總是單手扶把,手裏端著一碗黃醬,像飛一樣地從街頭溜過。
她甚至在騎車的時候悄悄吹起了口哨。雖然隻是買一碗醬,可她心裏還是充滿快樂。那個年月,快樂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可以找得到的,她有一輛自行車,有一個四歲的寶貝女兒,有炸醬麵吃,就很不錯了。車子丟了之後,冰男之所以不那麼著急,是因為她本能地有種預感,那輛紅車將失而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