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是圈子裏第一個公開承認自己性欲旺盛的女人。說這話的時候屋子裏的光線半明半暗,長桌上堆滿水果。香蕉像一根根粗壯的手指,從不同角度指著波波。波波看到一些長眼睛的水果,灰褐色的,睫毛極長,波波知道長睫毛後麵隱著的是婆婆灰綠色的眼神,她的那種眼神總是在這種半明半暗的房子裏出沒,陰暗,晦澀,帶有一股子黴味兒。
波波看到長桌四周坐滿了正在咀嚼水果的女人,她們一個個咬筋發達,牙齒銳利,波波看到她們脖子上的青筋像小蛇一樣蠕動著,那些眼睛被她們嚼得流出了汁液,那些汁液似乎很粘,附著在她們的嘴角和下巴上,她們吐出一枚枚堅硬的青銅色的核,那些核像出土文物一樣古老,不像是剛剛從活人嘴裏吐出來的。波波的話仍在茶話會的會場上回蕩,“性欲旺盛”,這幾個字像紮手而又熾熱滾燙的小球一樣在會場上拋來拋去,誰都希望接到那小球,同時又有些怕,怕沾著了洗不幹淨手,那球有刺同時也很燙手。波波說完那句話也覺得舌頭有些發木,怎麼、怎麼、怎麼搞的嘛,她連思維似乎都打了結,變得結結巴巴斷斷續續。她看到麵前堆滿果核,婆婆的眼神兒藏在那些果核裏,詭秘之極。
會場上的人已如潮水般地退去,剩下一堆軟塌塌的果皮,顯得肮髒,邋遢。一隻蒼蠅不知從什麼地方聞訊趕來,欣喜地在果皮上方盤旋,忽而上升,忽而下降,它也像是聽到了剛剛波波的什麼話,有些暗自得意,舞之蹈之,波波兩眼盯著它,眼神兒有些發直。
一道青灰色的人影從長方形的木門框裏直伸進來,人影的頂端一直落到波波的腳下,在距波波還有一定距離的地方,那個狹長的影子停住了,靜默片刻,忽然開口說:
“波波,怎麼還不走?”
波波見是小姑羊貞,臉就有些紅了。不知剛剛的話她聽到了沒有。這是三八婦女節的茶話會,羊貞有可能參加。羊貞和波波分屬一個單位的兩個部門,但這個單位很大,她倆碰麵的機會並不多。羊貞的母親也就是波波的婆婆做官的時候曾經分管過他們單位,現在退下來閑居在家,但精力仍很旺盛。
回家這一路波波心裏都在打鼓,她拿不準羊貞是否已經聽到了她在會上的那番話,當時說了也就說了,隻為過嘴癮,過後才知後患無窮。波波一路上都在揣摩羊貞的心思,羊貞是一個不會讓人輕易猜透她心思的女人,她喜歡穿金屬灰或者煙色的襯衫,瘦而緊身,既前衛又古典,頭發是向一邊倒的發型,像一塊剪成斜茬的布,密緊而又穩妥地斜貼在前額上,半遮半掩欲言又止的樣子。地鐵站台上擠滿了人,她們每天下班都趕上“高峰時間”,不擠已經不習慣了,人貼著人,人挨著人,人抵著人,行走已變成一種不用思考的慣性運動,人被蠕動的人流裹挾著往前走,仿佛是風中的一粒沙子,風刮到哪兒,沙子就被帶到哪兒,完全沒有自主的能力。列車無聲無息地進站,停穩之後所有的門同時啟開,人群開始湧動,波波和小姑羊貞就是在這時被擠散的。波波上了車,把身體隱匿在人群裏,這才吐出一口長氣,這口長氣由於用力過猛吹得站在她前麵的一男青年的後腦勺一陣頭皮發麻,那人回頭道:
“哎哎,我說——幹嗎呢你?”
他的後腦勺上忽然冒出雙瞪得像銅鈴那樣大的眼睛。
“哦,對不起……”
波波一邊跟那人道歉,一邊忍不住想要偷著樂。她討厭跟羊貞一道走,卻又不得不時常跟她在一起,一家人嘛,誰讓自己有這麼個小姑呢。交朋友可以挑三揀四,小姑卻是丈夫他媽生的,想改也改不了,除非離婚,要不然她一輩子還就跟你脫不了幹係。這真煩人。波波不喜歡羊貞,波波覺得羊貞其實骨子裏也很討厭自己,隻是嘴上不說罷了。波波躲在密密匝匝的人叢裏,眼睛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看出去,不見了羊貞的蹤跡。波波想,把自己隱蔽起來原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一眨眼功夫她就像魔術師一樣把自己給變沒了。沒人知道波波有多麼憎恨這種生活在別人眼皮底下的生活,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自己的後背早已被人戳得百孔千瘡——密密麻麻全是窟窿眼兒。
地鐵列車平穩地行駛向前,車燈忽明忽暗,在臨近到站那一刻,也許是車廂照明係統接觸不良的原故,車廂內忽然一片漆黑,整個世界陷入短暫的掉電狀態,眼睛從煞白刺眼的光環內猛然脫落下來,掉進一個幽深無底的洞內。波波感到自己的身體呈自由落體狀態疾速向下墜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在這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有人用胳膊肘在波波過分飽滿的形狀誘人的胸脯上十分粗魯地撞了一下。波波懷疑是剛才跟自己吵架的那個小夥子幹的。列車進站時,一切恢複正常,刺眼的白光均勻地灑落在車廂的每一個角落,身邊已經換了一批人,那小夥子早就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