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你!景、景、景……”小蝶神色一變,指著景淵的鼻子尖,裝作氣憤地說不出話(其實是把人家的名字忘了)。小風不失時機湊到她耳邊,提醒了一下:“淵。”“景淵!”小蝶一臉深惡痛絕,“原來你就是毒宗的宗主虛泉子?我們什麼地方招你惹你了?你竟然唆使良民犯法!”
景淵一揚眉,平平地打斷,“在下從未唆使令兄違法。令兄聰明過人,不須在下點撥,輕而易舉得到黑芭蕉……在下想說佩服還來不及呢。”
小蝶臉一沉,叉著腰氣鼓鼓瞪著景淵,還想向眾人揭發他的可惡。景淵當然不給她更多機會,搶在前麵說:“周姑娘,在下很榮幸地向你介紹今日比試的公證人——武林盟主蘭夫人的兩位千金,月憐小姐與蘭惜小姐。”
這時候小蝶才認真去看景淵身旁的兩名少女。年紀略長的那一位含笑說:“景宗主為了等我們姐妹二人,耽誤了一會兒。讓周姑娘久等,萬望恕罪。久仰周姑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小蝶對女裝沒什麼研究,但一見月憐也看得出:這是個很會穿衣的女子。她不知道月憐的衣料叫做“雪浪披霞”,價值二兩黃金。她隻覺得這條由紅而白染就的裙子濃豔合宜,入眼難忘。再向上打量:月憐頭上不過一珠一翠,小巧的寶珠簪斜斜插在仰月髻邊,精致的翠玉釵仿佛是隨意點綴。可是這一珠一翠那麼恰到好處,讓一頭青絲有了柔雅的朝氣。
小蝶在她麵前忽然有些自卑,訕訕地說:“周小蝶不過是一名遊醫,有什麼值得久仰?”
“你太謙虛了。三年前你解開毒人的事跡,在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要不是你後來銷聲匿跡,外史郭家還想寫一本關於毒藥的新書,以你為原型。”月憐旁邊的赫然是茶館裏說書的少年,今日她還是一身男裝,卻顯出少女的頑皮,笑嘻嘻說:“我叫蘭惜,當時正好在郭家當學徒。”
小蝶搞不清外史郭家是做啥的,支吾兩聲把這話題含混過去。她看看蘭惜又看看月憐,覺得她倆都不像是懂得比拚毒藥的關竅所在。再一轉念,恍然大悟。
江湖還有一個較為狹義的別名:武林。之所以跟“武”掛鉤,原因其實很簡單——江湖上一切問題的解決,最終要靠暴力。水平一樣高的人發生糾紛,往往抱有僥幸心理,希望自己打敗對方從而勝出。水平一樣差的人,譬如景淵和周小蝶這一類,通常采用第二方案——請一個德高望重的江湖人士當評委,比如少林的方丈,武當的道長。很多人服從評委的裁定,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服氣,而是因為評委通常是個高手,能一巴掌把不服氣的人打飛——歸根結底,再文明的比試也要靠暴力威懾。
想到這裏,小蝶看著這兩姐妹冷笑起來。景淵也看著小蝶冷笑。旁人看著他倆,怎麼看都像來路不明的傻笑,卻怎麼也想不出他倆在想什麼。
周小蝶的親爹是易天這個消息讓景淵稍稍焦躁了一下。易天雖然銷聲匿跡,人緣還在。萬一周小蝶輸了耍賴,到處說毒宗以強欺弱,也許有人替她出頭、上門找茬。
景淵決定找人主持公道。他不敢請武當少林的高人。因為景淵賣藥不搞歧視,不太過問顧客私事。有時毒藥落在惡人手中,難免讓行走江湖的正義之士吃虧,其中包括武當少林的弟子。
兩派的老大三五不時勸他多行善,少賺錢。景淵為了表示悔悟,每年快遞最新、最詳細的產品目錄給他們。其中除了配方什麼都有,既有最新毒藥及其中毒症狀,也有最新毒藥的解藥以及鑒別真偽、正確使用的方法。言外之意:你不買毒藥可以。要是不買解藥,中了毒別怪我沒提醒你。
兩派老大是厚道人,拿到目錄就複製散發,提請廣大同仁注意。結果當然是膽小的人多——本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原則,很多人采購大量解藥。武當與少林因此成為景淵最可靠的義務宣傳員,他們對此又氣憤又無奈,於是自己也開始搞研發,但始終不及景淵專業。從此,景淵與他們的關係僵得很。
這一次恰好遇到蘭夫人的兩位千金來求藥。景淵當即決定讓這兩個小姑娘當仲裁人,不信現任武林盟主的威風壓不住周小蝶生死未卜的爹。
月憐見小蝶與景淵互不服氣地瞪著對方,輕輕咳嗽一聲說:“兩位,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景淵笑著向身後招招手,他的手下立刻端著藥匣走上前。
小蝶一見就張大嘴巴脫口喊出來“阿——牛哥——?!”山澗裏傳來她驚異的回音:“牛哥……牛哥……哥……”
景淵的笑容更加狡猾,不慌不忙地說:“這是本門翠霄使者,他和宗主也是老相識。”
小蝶的頭腦空空蕩蕩,一時想不出眼前的情景是什麼道理,隻能眼睜睜瞪著辛祐——他的神色那麼古怪,極力逃避小蝶的目光。小蝶踮起腳尖看了看——幾步之外那些充場麵的配角,竟然都眼熟,不是趙興、張嬸、馮駿父女是誰?
就在這一刻,雲天忽然被風撕開一條裂縫,一縷陽光不失時機地射出來。小蝶的心仿佛忽然被照亮,微微頷首:“原來是這樣!”
原來洗衣婦不是誤將毒草當作保持衣物色澤的原料,廚師不是誤將毒藥當作改善口感的調味品。原來助理不是為了顯示學習成果亂改她的藥方,學徒不是為了養護頭發在洗頭水裏添加亂七八糟的花草汁。
那些可愛的回憶,全是一點也不光明磊落的挑戰。
辛祐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什麼、明白了幾分,隻能勉強笑著問:“昨晚睡得可好?”
小蝶的嘴角掛上一個淡得不能再淡的微笑,唇間飄出一個輕得不能再輕的回答:“還好。”
“原來是閣下用獸骨磷粉在房簷下畫了貴莊的標識。”小風朝辛祐拱拱手,舉手投足間忽然生疏了許多。“那個標識還幫了我們兄妹一次,多謝!”辛祐看了小風片刻,抱拳一笑,大大方方地回答:“何必說‘謝’?相見既是有緣。”
小蝶不知道小風說的是什麼標識,但並不表示出來,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辛祐一眼,又看了看哥哥。小風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眼神中似乎是說這些事情可以稍後解釋。他們的表情仿佛在說,在這裏,隻有他們兄妹彼此能信得過,其他全是外人。讓辛祐感到失落。
景淵把他們沉默的交流收在眼底,又微微笑了,繼續說:“我們真是和易姑娘有緣分,我門下三位長老和易姑娘也是老相識——冰雷堂主趙興,水鏡夫人張憶娘,藏雲樓主人馮駿。”
小蝶的目光從她熟悉的人們身上掠過,柔柔一笑:“原來人家說的是真的——這世上沒人能真正明白另一個人。承蒙各位前輩在雍州多方照顧……怎麼沒看到小萼妹妹?”
朔月山莊的莊主李殘萼就在三位長老身後,早和三位長老一樣神色尷尬。小風嘿嘿一笑,也向小萼拱手施禮:“我想,秀草堂的京掌門和毒龍川的餘教主中間的這一位,就是李莊主吧?失敬失敬!”李殘萼臉色蒼白。她的相貌身材本來就像十來歲的女童,嬌小玲瓏的身軀像是隨時都會隨風飄去一般惹人憐愛。小風不忍心再諷刺她,斜睨著眼歎了口氣,“說人家用心險惡,好像也不很恰當。是我們太天真了。”
月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遲疑地問:“各位所說的,與今日的比試有關嗎?”“沒關係。”小蝶平靜地說:“過去一場誤會而已。我們可以開始了。”她轉過身,拿出懷中一個小盒對小霞說:“師姐,我忽然覺得紫霜丸一定不合景宗主口味。你把這個拿給他。”
景淵看著小蝶莊重鎮定的臉龐,心裏不知是驚訝還是失望。她努力掩飾了情緒。他真想知道:這看似鎮定的外表下,那顆心是否真的平靜。他真想知道:過去的那些日子對她而言,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和她朝夕相處的人對她而言,是不是真的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