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一碗雞絲粥(1 / 1)

臘月初九,是鄭河的生日,鄭老太太最疼這個小兒子,一大早兒她就等在家中。

青灰的天烏麻麻的,壓在房頂,天上飄著雪霄子,大米粒那麼大,結結實實地砸在窗戶玻璃上,啪啪有聲。鄭河媳婦頂著風進了門兒,手裏拎著一盒喜氣洋洋的“好利來”大蛋糕。

鄭家有條不上牆的規矩:小輩兒過生日都要給長輩送禮,以示不忘本。至於送什麼卻是隨意,或是日常用品,或是包份紅包,或是在餐桌上添道菜,不拘禮多禮少,算是盡兒孫們的心意。鄭老太太如今八十有三,這份榮光,往條幾前一坐,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

媳婦衝老太太磕了個頭。

“河子還沒好利索?”鄭老太太招手讓媳婦坐下。

“是咧,天又冷了,更不敢出門,讓我過來送蛋糕。”媳婦是個老實人,一來就忙著抹桌子掃地。

“咳,我這麼大歲數了,能吃多少,一會兒再拿回去。”

“吃吧,河子想著你咧。”

“哦。”鄭老太太應了一聲,沉思道:“這一病從春天起,有九個月零二十九天了吧。”

媳婦偏頭掐指算算,確實,笑了,“娘的記性真好,活祖宗啊。”

“怕是老不死的咧。”鄭老太太歎口氣,也笑了,臉上的笑意褶在一團菊花裏。

“俺今天中午不走了,陪娘吃飯,想吃啥,俺做。”

“回去吧,也是一大家子人呢。”

“沒事,都交代好了。”

鄭老太太想了半晌,說:“那就買隻燒雞吧,把肉撕碎,攪進白粥裏滾一滾,滴點兒蔥花兒、鹽、香油,保管好吃。”

如果把村子當成一張大網,那鄭老太太她們這一家應該算是大網中的小網,而鄭老太太所在的老宅則是端居網中央的點,七個兒子及孫子輩們的宅基地分布在它的四周,遙相呼應,都相距不多遠,打個噴嚏其他幾家都能聽見,所以鄭老太太仗著能動手料理自己,堅持住在老宅。好在兒孫們知孝,一日三問,來來往往的,鄭老太太門前頗不寂寞。像過生日這樣的事兒,無非是借個景兒哄老太太高興。“有老家中寶。”老太太高興,大家高興,所以這讓老太太高興的事各家都爭相攀比。

燒雞買回來了,白粥熬好了,依著法兒,一鍋香氣噴噴的肉粥端上了桌。

媳婦盛了三碗,一碗給鄭老太太,一碗給自己,最後那碗照例供在條幾鄭河爹的遺像前。媳婦在像前點上香,鞠了四個躬,繚繞的輕煙纏成一捆兒嫋嫋浮上半空,混夾著雞絲粥的蒸氣,熱氣騰騰地漫過鄭河爹的臉,將鏡框糊上一層蒙蒙的白霧。五十二歲的鄭河爹藏在煙霧裏,通達又豁朗地微微淺笑著,那微笑像極了鄭河,媳婦呆呆凝視了一陣。

“再盛一碗。”鄭老太太說。

“嗯?”媳婦茫然疑問。

“拿雙筷子,供在你爹旁邊。”鄭老太太從裏屋出來,手裏攥著一張小照片,二寸,四邊兒是五六十年代時興的那種鋸齒狀。照片有些發黃,一個年輕英俊的海軍站在激濤飛岸的岩礁上。

媳婦瞅了瞅,渾身一震,默默新盛一碗,碗口整整齊齊擺上筷子。照片上的人,是年輕時代的鄭河。

“娘。”媳婦不敢看鄭老太太的臉。

鄭老太太摟著鄭河,一頭撲在條幾上:“兒呀,每年過生日你都在娘這兒吃碗雞絲粥,今年也別隔。”鄭老太太老淚縱橫,順著菊花瓣兒大滴大滴地落下。“三月你一病我就知道不好,夜裏你爹圍著我床根兒哭了一夜。六月底我夢見咱家那口老井塌了,一條小蛇悶在井裏,流著眼淚衝我伸頭喊,兒啊,你屬蛇,娘就知道你不行了……”

“娘!”不能忍受的媳婦撲通跪下,“幾個叔伯兄弟一起商量著才瞞你,怕你傷心啊。”

鄭老太太一下一下點著頭:“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娘——”

鄭老太太哽咽著攙起媳婦,倆人不約而同望向條幾,條幾鏡框裏那張肖似的臉憨憨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