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先生眼中似乎有晶瑩閃動,語氣前所未有地溫柔:“謝謝你,我……我很喜歡這份禮物。”
他慌忙轉過身去,想要掩飾眼中的情緒。方翹卻以為他是急於離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克製不住心底的失望:“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對嗎?”她垂下手,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這麼久了,就連一個完整的名字,你都不肯告訴我。”
出乎意料地,鍾先生輕輕反握住她的雙手。他掌心的質感厚實而堅定,頃刻間就讓她平靜了下來。夜色中,他眸中閃著若隱若現的光:“等這一個月過了我就會告訴你。我不騙你。”
方翹緊緊抓著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不讓他鬆開手:“既然這樣,一周後賭約到期的時候,我們順便在一起跨年怎麼樣?”這個想法她計劃已久,生怕被拒絕,祈求般地看過去。
鍾先生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看著麵前女孩緊張兮兮的神情,他最終還是微笑點頭:“好,我答應你。”
12月31日。
跨年這晚,方翹早早就在城市廣場上等候。鍾先生果然準時到來,一身黑風衣襯得他風度翩翩,不少年輕女孩紅著臉偷偷看向他,竊竊私語著什麼。方翹心口一塊大石終於墜地,興奮地迎上前去。
城市廣場上人頭攢動。滿臉興奮的人們紛紛抬頭仰望廣場正中被高高架起的大鍾,異口同聲地喊出倒計時來。
“五——四——”
幾秒鍾,隻用再等幾秒鍾,這一個月以來的辛酸、煎熬、忐忑,終於能有回報了。她偷偷抬眼望向鍾先生,他恰好也在此時看了過來。
“三——二——”人群的喊聲中混雜著快樂的笑聲和尖叫,幾乎要把城市的夜空衝破了。
“方翹,”鍾先生這時突然轉過身來,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她頓時全身僵住。他將嘴唇貼近她的耳朵,聲音輕輕的,卻無比清晰地傳進她心裏,“我愛你。”
這一切突如其來,方翹不是沒有偷偷幻想過這一幕,真到了這時卻激動得什麼都說不出來,隻能反手緊緊抱住他厚實的肩膀。
“一!新年快樂!”
新年的鍾聲轟然敲響,方翹突然感覺大腦內一陣疼痛。這一個月來的影像在眼前重重碾過,又被一陣海浪呼嘯著卷走了。有什麼東西正在離她遠去,她迷迷糊糊地覺得應該挽留,下一個瞬間卻已忘了為什麼要去挽留。
再睜開眼時,關於那個人的所有記憶都已改變了模樣。
——公司聚會上,她一直和同事坐在一起喝酒劃拳,玩得滿頭大汗。
——第二天回家的巴士上,她小小地打了個盹兒,差點坐過了站。
——街心公園裏,她一個人喂了大半天的鴿子,在夕陽漫天時踩著影子回到了家中。
——公司要求加班的那天,她忙完手頭的工作就逛商場去了,在火鍋店飽餐了一頓。
——聖誕夜,她窩在家裏的沙發上,喝著啤酒看了一晚上的電影。
而現在,她原本打算獨自度過今年的跨年時刻,誰知卻在最重要的瞬間走神了。身邊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陌生男人,此刻正直直地望著她。
方翹向男人吐吐舌頭:“新年快樂!”
鍾先生看著眼前懵然無知的方翹,袖筒中的雙拳暗暗攥緊。她果然還是隻能堅持到這裏,和之前在他生命中出現又消失的那些人一樣,她原來,也隻能是一個過客嗎?
鍾先生不知該做何表情,他的喉嚨一陣灼熱,發不出一丁點聲音。良久,他才勉力扯出一個笑容:“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再見。
【三】不該存在的人
方翹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新年早上迷迷糊糊地從被窩中爬起來時,不知道為什麼,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許久。心中某個地方空落落的,但是她仔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好像丟失了某件東西,一件對她非常重要的東西。
元旦假期剛過,公司裏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術,方翹也被派到城郊的一處廠房去簽訂合同。誰知那地方異常偏僻,她正捧著地圖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看到近處一個男人正慢悠悠地走著,便連忙跑上前去:“不好意思,請問浩鑫電子怎麼走?”
男人深深地看她一眼,接過地圖,給她指了一條路線:“你現在走的方向是錯的。”
方翹連聲道謝,不敢再作耽誤,匆匆走開了。轉身前她瞥了他一眼,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隱隱有些麵熟。這念頭隻在她腦中浮光掠影般地閃過,轉瞬間就被拋之腦後了。
簽約回程的路上,方翹想起還要幫Lily取一件東西,就中途下了巴士。
下車的地方在城郊的僻靜處,方翹在一條人跡稀少的小路上被兩個流裏流氣的少年擋住了去路。她不理會他們的汙言穢語,直接繞過他們走了過去。沒走幾步,她突然被扯住了頭發,重重地摔到了路旁的牆上,一把亮閃閃的彈簧刀緊接著頂上了她的喉嚨。
方翹強自鎮定下來,顫抖著把錢包和手機遞過去。誰知那兩個少年對望一眼,又嘿嘿笑著向她逼過來,直接伸手去扯她的襯衫紐扣。方翹驚慌失措,緊閉雙眼,邊尖叫邊劇烈地掙紮起來。
在絕望的時刻,她突然聽到耳邊傳來少年吃痛的悶哼聲。還沒來得及睜眼,後背上就被人大力一推,一個焦急的聲音極低地傳進耳中:“別回頭,快跑!”
這男聲低沉悅耳,竟然是今天給她指路的男人!方翹睜眼,無心多想,下意識地按照他的話奔跑起來,眼淚這才後知後覺地流了滿臉。在轉彎處她心驚膽戰地向後看了一眼,隻見一個頎長的黑色身影正和兩個少年劇烈纏鬥著。
不知跑了多遠,方翹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下了腳步——那個不知名的施救者現在怎麼樣?他會不會有危險?她顫抖著在路邊的電話亭中撥通報警電話,掛下電話後遲疑片刻,又拔腿按原路跑了回去。
然而當她氣喘籲籲地返回到搶劫地點時,那個神秘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兩個流氓少年都躺在地上呻吟著,彈簧刀扔在一邊,血跡點點延伸開來,觸目驚心。
方翹連忙順著血跡追了過去,心中驚惶莫名,直覺有什麼東西在離她遠去。那斷斷續續的血跡在一個髒兮兮的地下通道中失去了蹤跡,方翹隱約感到某種很重要的東西被她遺忘了,卻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胸腔內突然傳來一陣絞痛,方翹緊緊捂住心口,痛苦地彎下了腰。
“你這刀傷傷口較深,建議入院治療一段時間。”
聽了對麵醫師的話,鍾先生臉上仍是淡淡的微笑神情:“不必。”
獨自回到家中後,他終於支撐不住失血過多的身體,倒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裏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並不快樂的童年時光,前一天還勾肩搭背的小夥伴,轉眼間就裝作不認識他了,還粗魯地把他推倒在地。他跑回家哭訴,鍾媽媽把他摟在懷裏,輕聲安慰他:“沒關係。他們不記得你,你就再自我介紹一遍,重新和他們交朋友,好不好?”
小小的鍾先生哭得不能自已:“他們為什麼會記不得我?”
鍾媽媽摸摸兒子的頭,也流下了眼淚:“因為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是獨特的。媽媽為你感到驕傲,你也應該自豪,知道嗎?”
他當時並不明白母親口中“獨特”的含義,唯一知道的就是,熟悉的鄰居也會不時跟他玩這種惡作劇,常常在見到他的時候露出訝異的神色來:“這誰家的孩子?新搬來的嗎?”
十五歲的時候,他喜歡上學校裏的一個女孩。表白三天之後,兩人就紅著臉一起牽手散步了。在那個月的最後一天,他們頭靠著頭許願要永遠在一起。然後第二天早晨,當他去牽女孩的手時,她卻像觸電一樣,尖叫著甩開了他。
慢慢地,鍾先生終於懂得了自己的獨特之處。人生原本應該是像長篇小說那樣連續不斷的,但是他的人生卻是按月份獨立成書的。在每一個月裏,鍾先生都會遇見很多人,但是下一個月裏,他遇見過的這些人,就會失去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在這個漫長壓抑的夢境裏,鍾先生又看到了自己的成長軌跡。年輕時他對每一個遇見的人都自我介紹了很多次,開始時滿懷希望,後來笑容變得越來越僵硬,最後當別人問起他時,他隻淡淡地回答:“我姓鍾。”
反正他是個不該存在的人,沒有人會長久地記得他,他的名字不說也罷。
他的人生,也隻能這樣了。
傷口的疼痛讓鍾先生整夜都睡不安穩,不時從夢中驚醒。臨近淩晨時他在窗邊點起了一支煙,開始慢慢地回想和方翹相遇以來的一幕幕。
酒吧的那一晚其實並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早在那之前的一天,他在街上幫一個女孩趕走了一個正要下手的扒手。女孩非常感激,非要請他吃頓飯才肯罷休。他們邊吃邊聊,女孩大笑的樣子讓鍾先生想起了春天裏的花樹,生機勃勃,仿佛永不凋謝。
服務生送來了兩份湯,他不假思索地喝了兩口,結果被辣得雙頰緋紅。看著對麵女孩捂嘴哧哧直笑的模樣,他微笑著說:“看來要浪費了,我不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