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下中國(1 / 3)

——王斑訪談錄發表於《東吳學刊》2011年第1期。

餘夏雲

王斑,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係William Haas講座教授,學術寫作涉及文學、美學、曆史、國際政治、電影及大眾文化。主要著作有The Sublime Figure of History: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曆史的崇高形象》,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Narrative Perspective and Irony in Chinese and American Fiction (Edwin Mellen, 2002),Illuminations from the Past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曆史與記憶——全球現代性的質疑》(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4),《全球化陰影下的曆史與記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等。1997年與2001年兩次獲美國人文基金學術研究獎勵。

2010年9月,應蘇州大學文學院和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之邀,王斑教授專程來做訪問演講,並抽空接受了我們的訪談。記得劉東曾在“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的總序中寫道:“中國曾經遺忘過世界,但世界卻並未因此而遺忘中國”。可曆史的情勢果然如此嗎?與王斑教授的訪談卻提供了一種完全相反的意見,即中國立於世界之林,她也致力於擁抱天下。這也是王斑教授在其新作中提出的觀念。我們的訪談從這個話題開始,也旁及了他之前的兩部著作。王斑教授侃侃而談,話鋒出入於文學、曆史、敘事與政治之間。更重要的是,他為那些晦澀的理論敘述,提供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例子。九月的生活,因為這次訪談而陡然變得生動起來,仿佛“樂府”中講:“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問:昨天您在蘇大做了有關《帝國審美心態和中國研究》的專題演講,提出一個伴隨著全球化潮流而到來的審美規範問題。像星巴克、麥當勞,這些全球連鎖的消費空間,以超曆史、去傳統的形式呈現,表麵上包容一切,自由、平等、愜意,僅關消費,但是背後還是有帝國的硬實力,如軍事實力,作為支撐。而且,其所傳遞的信息也是極為西化的。如此一來,審美就不能不跟政治扯上關係。您也同時比較了這種審美規範,同中國傳統的“天下”觀之間的區分和聯係,指出不能將中國的“大同世界”與此類“資本的世界主義”相混淆。這似乎是您最近關心的議題?

答:過去的三年,我一直在探究世界主義、國際主義,以及中國政治文化的世界性問題,考察了十九世紀末以降的中國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向世界,並自立於世界民族國家之林的。借由這個問題,我想反思革命以及社會主義遺產。我把這部專著命名為China in the World: Internationalism, Geopolitics, and Aesthetic,它包含了八個章節,目前都已經完成,但仍在修改之中。因為這個研究,我有幸能與各國學者合作討論中國傳統的“天下”文化思路、政治實踐及其在國際政治和文化交流融合中的意義。

問:事實上,我們知道,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有關“天下”的討論都已不在少數。比如,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的《梁啟超與近代中國思想》(Liang Chichao and the Mind of Modern China)以及唐小兵的《全球空間與民族話語》(Global Space and the National Discourse: the Historical Thinking of Liang Qichao)都以梁啟超為例,探討了他的“天下”觀是如何步步縮變為“國家”觀的。在這些已有的研究中,以及您同各國學者的交流過程裏,對您最富啟發性的觀念和著作有哪些?

答:關於“天下”的問題,我個人覺得,列文森的觀點最有意思,值得我們繼續推敲和發展。他在當時所提出的許多觀念和想法,如今看來,仍有先見之明。這裏,我指的不是他的《梁啟超與近代中國思想》或者《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這兩本書,而是他的另一本專著:《革命與世界主義》(Revolution and Cosmopolitanism,The Western Stage and the Chinese Stages)。這本書出版於1971年,時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在書中,他探討了一種名為“共產主義的世界主義”。在其看來,毛澤東所謂的“共產主義”和“第三世界”思想,事實上是同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念一脈相承的,即他們所探求的“天下”並非是一個武力的天下,而是道德的天下、禮儀的天下。換句話說,“共產主義的世界主義”關乎的是道德或曰“軟實力”在現代世界的流通和凝聚力。這種解讀相當精彩,但也有它的致命傷,就是其背後的論述模式。列文森將中國的社會主義運動看成是對西方自由民主的威脅,這顯然是受到冷戰思維的影響。我們必須承認,“國際主義”原本就是社會主義運動的題中之義,它的發展趨勢一定是全球化的。因為資本主義全球化了,社會主義為了克服其所帶來的種種弊端和災難,也必然要全球化。因此,中國的社會主義實踐進程,注定是要在其革命成功之後,團結亞非拉各國,從而去遏製資本主義勢力的全球擴張和發展。雖然列文森很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卻沒法給予正麵的肯定。這是他的不足,但是他敏銳的地方很多。比如,他準確地剖析了國民黨之“民族”與共產黨之“民族”的具體差別。他說,國民黨所提倡的“民族”背後,實際上是精英和官僚主義,或者說是傳統和儒家。文化、曆史、國粹是它理論的根基,由此,其所汲汲營建的事實上是一種“文化民族主義”。與之不同,共產黨所謂的“民族”之中包含著一種類似於“民粹主義”的思想,即它是建立在最大多數人利益的基礎之上的,這正是“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中華人民的共和國)的真實含義所在。他追問道,為什麼共產主義的文化,那麼願意吸收像英國、法國以及意大利文學中,那些具有人民性、啟蒙性和民主要素的作家作品,例如莎士比亞和巴爾紮克等人,關鍵的原因就在於共產黨並沒有完全把“人民”這個概念同一國一族聯係在一起,它也指別國別族的人民。換句話說,列文森提出了一個關於“世界性的人民”或曰“世界公民”的觀念,但很可惜,他沒有將之全麵發揮出來。事實上,借助於這個理解,我們可以清楚地解釋中國後來的許多文學現象,比如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壇,外國文學怎麼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們審美的一部分,且毫無突兀之處。不過遺憾的是,整個中國研究領域沒有人重視這一點,與此命運相似的還有“中國與第三世界聯合”這個概念。它們都具有一個國際性的義涵在裏麵,但都被忽略了,所以,我覺得列文森的觀點很值得再發揮一下。

問:“世界公民”的理念,同梁啟超早年所提的“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的說法比較近似。但問題是,鑒於特殊的曆史語境,我們又不能隻知有世界,而不知有國家,特別是晚清、抗日戰爭期間,情形更是如此。像劉禾的《帝國的話語政治》(The Clash of Empires)一書,更是直陳並沒有所謂的“文明衝突”,有的隻是帝國的利益爭鬥,翻譯背後所潛藏的正是民族國家的意誌和話語實踐。

答:但如果我們隻將目光鎖定在“國家”這個層麵上,會帶來許多問題。最直接的一個例子就是,很多人把中國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文化攻勢,解讀為一種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這裏麵當然有它一定的合理性,但毫無疑問是片麵的。劉禾仍然將晚清視為一個“empire”,這是絕對有必要的。梁啟超也試圖將中國變成一個國家。因為民族國家的世界已經形成了,我們不能老是停留在文明的框架裏麵。沒有國家,我們就無法麵對和處理這個世界。但是,在康有為和梁啟超那裏,國家並不是真正的目的,而僅僅是一種生存的手段。這一點康有為十分清楚,梁啟超也是如此。他的《新中國未來記》,所傳遞的正是“天下”的觀念:一國既成,然後是萬邦來朝。它最終的目標還是世界性。毛澤東也可作如是觀,他提天下的治理,帶著某種詩意,即“天下”不能是列國林立、列強瓜分的天下,這當中必須有一個倫理、道德的框架來支撐和協調。現在我們提“和諧社會”,同樣也包含有這種信息,因此,不完全是一句空話。

問:那麼同國內的研究相比,例如趙汀陽、羅誌田,以及金觀濤、劉青峰等人的研究,您的討論會有什麼不同?

答:總體而言,國內的研究還是流於概念的探討,以及偏好於發掘東西方概念之間的差異。當然,這些討論很有必要,但是想要把問題說清楚,我們還須要納入曆史的視角。傑姆遜的教導是“永遠的曆史化”嘛!因此,我的研究更傾向於實證的和經驗的分析,所用的材料基本上是思想史、文化史和文學作品的表述。如果僅僅隻是糾纏於概念本身,那麼討論的意義就旁落了,這就好比我們要談“崇高”,光講康德、朱光潛、李澤厚的理解,就會變得很乏味,概念最終還要落實到實踐中去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