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路有餓死骨(1 / 2)

“天子當與天下共之,幸有公卿大臣,楊當扞外難,何事京都!”

擲地有聲的回答,回蕩在並州刺史府內。校尉眭固和從事董昭麵麵相覷。良久,董昭勸道:“使君不謀私欲,確實可讚,然則此去京兆,艱難險阻,且盜賊蜂起,焉能使晉鯤前去冒險。”

張楊橫刀立在堂前,肅然道:“晉鯤自小隨我習武,當此亂世,正是英雄輩出之際,我等忠心體國,光明正大,何懼宵小!”

古道西風,春雨飄搖。

一行車馬,緩緩走在洛水邊。當先一騎玄衣金甲,正是張耀。此刻他正緊鎖眉頭,憂心忡忡地騎在馬上,隨著馬蹄上下顛簸。雨下得越來越密,張耀回頭張望著,看見一長隊糧車逶迤而來,衛兵們無精打采地扛著戈矛,拖著腳步跟在獨輪車旁,時不時還要扶上一把。人人垂頭喪氣,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著。張耀搖搖頭,目光落在那麵被雨打濕的大旗上,定定地看著那個“張”字。

陽春三月,本該是郊遊踏青的好日子。然而這個春季,張耀感到的,隻有萌芽欲發的躁動。九州之內,戰火四起,大有燎原之勢。早先呂布拜別了叔父,率隊奔赴定陶,與張濟會合,聽聞現在正與曹操激戰。司隸這邊也不太平,董賊雖死,西涼餘部依然盤踞在舊都,禍亂一方。就說身邊,幾日前還和史鐵一同剿滅了一隊流竄的匈奴,真是國無寧日。

張耀挺直了身子,極目遠眺。此處已是左馮翊地界,距京兆不過幾日路程了。一種隱隱的不安,悄悄在張耀心中蔓延著。剛平定了黑山賊,張楊就迫不及待地命他押運糧草,送往帝都。遠水不解近渴,且不說這一千石糧草能起多大作用,單單是從部下嘴裏摳出來,便已是難上加難了。“叔父真是迂腐!”記得當時在府內對他說出這句話時,張楊勃然變色,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

望著波光粼粼的洛水,張耀心不在焉地叼起了一根野草。既然事已至此,就不再去多想,這是他的脾氣。隻是有那麼一絲歉疚,鑽著心縫,咬得他很是不舒懷。兒時父親總是很忙,自己就去找叔父玩,學他習武,跟著他見識關內關外一眾好漢。那時候的叔父,還不是河內太守,卻和現在一樣愛交朋友,愛大口喝酒,愛擂著別人肩膀樂嗬嗬地介紹著自己這個侄兒。那時候的春日,數十騎奔馳在塞外草原,遊獵追逐,放歌原野,說不出的痛快。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自己的個頭慢慢長高,麵對著叔父反倒越來越不敬了。每每頂撞他後,看著他黯然的眼神,心裏總是有些發澀。叔父倒一直誇自己,還上表軍功,封自己做了騎都尉,也算是步入宦途了。

張耀用力張開雙臂,把這些回憶都一把掃開,對著河水又發起了呆。在他眼裏,漢室不過是棵早已幹枯的大樹,看似枝幹橫生,內裏實則空空如也,徒有其表而已。各地豪強就如同樵夫一般,各攫所需,總有一日,這棵大樹要轟然倒地。近日裏陛下的境遇,不正好說明他在諸侯眼中的地位了麼?這個節骨眼上,叔父不退反進,千裏迢迢地送去糧草,還不要封賞,這不是迂腐是什麼?四方強敵環伺,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機會,反誣是沽名釣譽之舉,置將士百姓於不顧,儒林再群起而攻之,這好不容易占住的並州,豈不是又要易於他人之手?

“想什麼呢?”一聲笑罵打斷了張耀的思緒。史鐵從後方奔來,控著馬,好奇地問他。張耀心事重重地搖搖頭:“說不上來的難受,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妥。”史鐵解開水囊,咕嘟嘟灌了好幾大口,抹了把嘴,不以為然:“不過在路上看到些餓殍,不用在意,這幾年饑荒大起,何處沒有死人啊。”張耀盯著他:“你覺得餓死人很正常?”“唔,也不是說正常,亂世嘛,總不能像平日一樣清平。”張耀歎了口氣,複又看向史鐵問道:“叔父這步棋,是對是錯?”史鐵拽出一個幹稻餅,大嚼了起來,一麵含混不清地說:“論弈棋,我還不及你,何必要問我。”

張耀無奈地轉過臉,就看到泥濘的官道旁臥著幾個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渾身濕透,人人都是一身酸臭,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史鐵嚼著餅,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猶豫了一下,還是緩了緩腳步,咕噥著“還有氣吧”,把手中的稻餅掰成幾瓣,扔給了他們。幹硬的稻餅飛入懷中,像是一塊碎石扔進了泥塘,砸得他們一愣,幾個人張著嘴,慢慢抬起頭來,費勁地睜開眼皮,打量著史鐵。渾濁不堪的眼珠沒有一絲生氣,臉上依舊是那副僵硬的模樣,動作遲緩,好像這個動作就能讓他們累得斷了氣。一旁的張耀哼了聲:“你倒是宅心仁厚,這一點嘴裏剩的口糧,能救活幾個人。”史鐵打馬而過,回頭看著那幾人,感慨道:“就算在上黨,也沒見過這麼這麼多饑民,能救一個是一個吧,圖個心安。”一行人沿著洛河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