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路有餓死骨(2 / 2)

晌午時分,車隊在岸邊停了下來,都歇歇腳,灌口水。史鐵正要說話,眼睛就盯住前方,一臉驚詫。“怎麼了?”張耀見他愣住了,也起身張望,就見遠處灰色的天邊有一道黑線,向這裏移動著。“壞了,有賊兵。”二人急忙止住了隊伍,卸下弓箭,舉起槍棒,嚴陣以待。早先張楊撥給了他們百餘人,一路護送糧草,怕的就是遇上山賊。回頭看看這一群打不起精神的步卒,張耀禁不住有些忐忑。史鐵手搭涼棚,凝神望去,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那道黑線逐漸變粗,慢慢地清晰了起來。嗅著風裏越來越濃的餿臭味,二人驚恐地發現,無數饑民正從天邊湧來,像洛水中隨著水流覓食的魚群一般,不斷擴大。“拔刀上弦!別跟個孬貨一樣愣著!”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慌亂,張耀扭頭,大聲發出了號令。運糧隊百餘人,大部分都是步卒,騎兵較少,馬弓手更是屈指可數。這意味著隻能近身鬥白刃了。細雨綿綿,一眾人慌亂起來,顧不上側傾的糧車,紛紛推搡著騰出空間,拔出腰刀,緊張地盯著前方,隊伍一時間雜亂不堪。“列陣!列陣!”史鐵撥馬來回嗬斥,“不過是一群饑民,打起精神來!”眼見黑線越來越粗,逐漸顯出一個個黑色的頭顱,張耀張弓搭箭,握緊三根箭梢,手心沁出了汗。雨打濕了麵龐,他甩了甩頭,等他看清楚了前方奔湧而來的人群,雙眼便慢慢地瞪圓了,心裏震駭不已。

烏央央的一群饑民,身上掛著殘存的幾片麻布,如柴的瘦骨汙垢重重。他們眼裏閃爍著亢奮的綠光,像一隻聽到進軍鼓的部隊,衝了過來,領頭的幾人,正是方才道邊那些吃了稻餅的餓漢,此刻正高喊著:“是他們!他們有糧!”不等人到跟前,張耀怒吼一聲:“誰敢上前!”三支箭去如流星,像幾粒石子砸入海中,激起幾束小小的血花,伴著他的吼聲,瞬間就被淹沒在人海中。饑民從四麵八方聚攏,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把車隊裹在其中,越收越緊。

饑民們赤手空拳,被求生的念頭驅使著,如同陰間湧出的惡鬼,麵對著運糧隊豎起的戈矛,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抱住身子,用牙咬,用手撕,用腳踹,用瘦骨嶙峋的軀體做武器,硬生生地在列好的槍陣上撞開了一個大口子。四處一片慘叫哀嚎,有的步卒還未來得及刺出一槍,便被瘋狂的人群推倒踩在腳下,活生生成了一團肉泥,身上的水囊、幹糧迅速被掃劫一空。殘破的耳鼻隨著滾燙的鮮血,連著一塊塊碎肉一起橫飛,血腥味夾雜著饑民身上的餿臭味,催的人直欲作嘔。人群亂作一團,有人衝破了防線,黑如雞爪的手撕開糧袋,抓起生的麥粟大口大口往嘴裏塞,還沒咽下去,後麵的人又踩著他撲到糧袋上,糧食,鮮血,斷肢,灑了一地。

張耀終於慌了,撥馬向回退去。他不是初入戰場的雛兒,手上也沾過不少鮮血,可如此眾多的敵人還是頭一回遇到。人群擠住了他的戰馬,有饑民從背後跳了上去,用皮包骨頭的手臂勒住了他,張耀隻覺得馬身一沉,脖子被一緊,一股酸腐的腥風灌入鼻腔,刺得他險些從馬上摔了下來,混亂中還有幾個饑民,伸著黑黢黢的手,想抓住張耀揪他下馬。一股暴怒陡然而生,張耀不回身,伸手鉗住手臂,抬起肘,猛然向後一搗,雙肩微沉,將後麵那人直接甩飛下馬,砸得另外幾人應聲倒地,濺起一片黑泥。來不及考慮,張耀抓住還在揮著狼牙棒的史鐵,對著他大吼:“快跑!”史鐵青筋暴起,隨手砸死一個饑民,衝著他大喊:“那糧食怎麼辦?”“快他媽走!”拽著嚼頭,張耀狠命揚起了馬鞭,戰馬吃痛,縱聲長嘯,帶著他踏開一條血路,飛奔而逃。迎麵又圍上來許多饑民,伸出雙手攔住了他,行屍走肉一般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吼,張耀的長槍已不知去向,咬牙順手舉起長梢弓,劈頭蓋臉砸了下去。“閃開!”一聲高喊,史鐵策馬揮棒,四麵亂砸,張耀趁機跟在身後突出了重圍,一路狂奔,不敢停歇。

直到鬼哭狼嚎般的喧囂漸漸遠去,張耀才稍稍放慢了速度。空氣中不再彌漫著死人味,他稍稍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早已無人跟來,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頓時全身無比的酸痛。史鐵也停住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澆得他渾身上下一片血紅。二人緩了緩劇烈的心跳,對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臉的失魂落魄,心有餘悸。張耀看了看,從上黨帶出來的百餘人,如今僅剩幾個驚魂未定的馬弓手。糧草早已被吞沒,連大旗都倒下不見了。張耀的大腦一片空白,伸手把頭盔摜在地下,解開披風,拚命地擦著手。史鐵幹脆從馬上一頭栽下,倒在地上喘著氣。無人開口,隻有春雨依然細細地飄著。

“上馬,回家。”終於,張耀把揉成一團的披風扔在地上,看著剩下的幾人。“繞著走吧。”史鐵撐著爬上了馬,“我已經不知道現在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