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百餘人稀稀拉拉地拖著腳步,張耀回頭看看那一片斑白的頭發,心中一陣陣發虛,腦海中又浮現出幾日前從溫縣司馬氏塢堡離開的場景。
司馬懿推脫家父在外遊曆,兄長又臥病在床,隻留他們待了一晚便匆匆催著上路了。臨行前撥了百餘族人,說是百戰老兵,又能識途,一路帶他們前去洛陽。可眼前這番景象,怎麼也不能讓張耀把他們和百戰老兵聯係在一起。
“籲”停住了馬,張耀回身,挑了一個看起來頗有威望的老漢問道:“壯士,你們都是司馬家的族人嗎?”
老漢臉上的皺紋如鬆樹皮一般層層疊疊,聞言咧嘴道:“公子說笑哩,那司馬氏何等的權勢,我等都是周邊的農人,幾個月前才到溫縣的,那司馬家田地甚廣,咱幾個都是給他家幹活的佃客。”四下裏零零散散響起一片附和聲,老漢又討好地笑道:“公子,你看你騎著好馬,走起來不累,我們這幫老骨頭可經不住這般折騰,還是歇歇吧。”
“你們不是司馬家的人?”史鐵從後麵趕來,聞言驚道。老漢砸吧砸吧嘴:“司馬氏幾代為官,我幾個小民怎敢是他家族人。”“那你們跟著來作甚?”眭固也吃了一驚。老漢豁著門牙:“哎,二公子隻說隨你們前去麵聖,旁的可一概沒交代。”又拖著腳步,指著身後眾人道:“我們可聽說了,公子你是司馬家的好友,這次去洛陽,少不得有封賞,我們這一年的芻槀和獻費也都能給免了。”四周一片交頭接耳。
芻槀稅和獻費均是延自前朝的戶賦製度,中平年間,佃戶每年需繳納兩百錢的戶賦,若家中有成年男子,則需再繳納三百錢的更賦,還有口費、算費等一係列苛捐雜稅,統稱為獻費。去年關中大旱,四月到七月間,滴雨未見,蝗災四起,活人相食,三輔大地籠罩在一層愁雲哀號之中,糧價卻蹭蹭蹭的向上躥,如今一畝地別說收成三石了,能有個五六鬥都能令人喜出望外了,難怪這班老翁如此熱衷了。張耀冷笑道:“幾個老腿子,欺負我年紀小不更事嗎。你等佃戶都入了司馬家了,還跟我談什麼賦稅徭役!”
他說的倒也是事實。黃巾亂起,豪強蜂擁而出,紛紛屯糧建堡擴充實力,一般的部曲佃客,是不入郡縣編戶的。老漢苦著臉道:“公子你自小飲著****長大,自然是不知我等小民的艱辛。現如今似我們這般老胳膊老腿,甭說舉槍弄棒了,就算是扛個鋤頭下地幹活,還得喘上幾大口氣才緩得過來,這司馬家又不是白吃粟米的地方,怎能免了我們的獻費。”他這麼一喊,後頭有幾個頭發一般花白的老漢也紛紛點頭:“說的是哩,也就是司馬家有地種,不然我們都得白白餓死!”
“啪”張耀折斷了嘴裏的草莖,一骨碌翻下馬,揪著老漢的衣領大吼:“滾蛋!一群老豬狗,沒本事還拖累我們,當我這是穀倉啊!”老漢被他嚇得一激靈,猛地向後一退,滿是補丁的舊單衣“嘶啦”一聲,拽開個大口子,露出兩扇黑黝黝的瘦排骨。他向下一蹲,順勢捂臉哀號起來:“蒼天呐,你開開眼呐,這賊世道不讓人活啦!”
他這一號,頓時引得身後百餘人紛紛嚷了起來。張耀隻覺得太陽穴一陣陣發脹,眼前發黑。眭固一腳踹翻了那個領頭的老漢,“嗆啷”一聲拔刀出鞘,架在他脖子上,惡狠狠地說道:“小老漢,看清楚了,我等可不是什麼開倉放糧的善人,你道我是誰,我就是那黃巾渠帥......”話音未落,一篷血雨飛起,史鐵手握鋼刀,一臉殷紅,老漢的頭滾到一旁,臉上還是一副哀號的模樣。
“黃巾賊殺人啦!”不知誰發了一聲喊,餘下的人轟的一聲,四散而逃。慌亂間,張耀伸手抓住一個漢子,擲到馬前,揚鞭一問:“去洛陽怎麼走?”那漢子眼瞅著同鄉都跑光了,雙腿嚇得直抖:“小......小的也不知道啊......”話音未落,張耀執起馬鞭,劈頭蓋臉打了過去。漢子一邊躲一邊哭叫著:“前麵是陽渠了,順著陽渠走,餘下的小的記不起來了!”說著尋了個空當,一貓腰,滾到路邊,撒開腿逃走了。
“還不上馬!”朝著目瞪口呆的眭固猛喝了一句,張耀轉臉瞪著史鐵:“你下次動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打個招呼。”史鐵擦了把臉,啐了一口,眼神很是無辜:“唔,那小老兒明擺著就是來混吃混喝的,我嫌他吵。”
歎了口氣,張耀搖著頭,點了點烏騅的肚子,慢慢地向前晃悠去。
九月初的司州,漫天遍野一片死寂,看不見一處人煙。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麥浪翻滾的稻田,而是處處近一人高的荒草。四野寂寥,好似寒冬提前降臨一般。馬蹄聲單調地敲打著塵土,史鐵悶頭趕了上來,問道:“晉鯤,那司馬小兒跟你怎麼說的,咱回去找他算賬去!”
張耀懶得抬頭:“怎麼找?憑我們這五六個人,把溫縣抄了?”史鐵忿忿不平:“唔,這****的,當初他風痹發作,我們還救他一命,也不說給我們一點好處,反倒用這群老漢搪塞我們,氣死我了!”
“啊?”張大了嘴,張耀抬頭看看他,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不錯,你說得對,哪有這麼恩將仇報的。”“就是!”史鐵氣呼呼的:“早知道當初就不應該救他,就讓他在那活活抽死。”
看著周圍一派蕭索的景象,張耀停住馬,看著史鐵:“老史,我就問你,殺人很簡單嗎?”
史鐵一頓,差點撞上身後的眭固,隨即點點頭:“是啊,本來還有點惡心,現在早就麻木了。”眭固也在身後念叨:“殺人倒確實不難哦。”
“殺人簡單,有癮嗎?有樂趣嗎?快活嗎?爽嗎?”張耀陡然提高了嗓門。史鐵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唔,還好吧,反正手裏有刀,看誰不順眼一砍不就行了。”“砍砍砍,你****的就知道砍!那都是人命,活生生一條人命!****的世道能活到現在容易嗎,你他妹的說砍死就砍死了!”張耀臉對著史鐵,青筋必現:“你他妹的也是個人,我砍你一刀你也一樣疼,也一樣嘩啦啦得淌血一樣要死!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了懂不懂!簡單,簡單!手一揮的事,多簡單!”
秋風吹過,幾人杵在路中間,都沒有言語。過了片刻,史鐵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看了眼喘著粗氣的張耀,愣愣地嘟囔著:“晉鯤,怎搞的,我不過殺個把人......你殺的也不比我少啊,自己還把楊醜剁碎了......”眭固推了推他,對著張耀勸道:“晉鯤,不過一個素不相識的奸詐老漢,死便死了。大丈夫在世頂天立地,該來的該去的不過如此,何必為了件小事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