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弦說:“畫人物一般要畫人體,這是一種基本練習,這個男人體是我老公,老夫人體是我婆婆,女人體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她才同意讓我畫,中國女人不像西方女人,還比較傳統。為了畫她,我送給她一條裙子。”
淩雨琦又往下翻,又是一些石獅子、大宅門、閣樓、垂柳、玉蘭花、八角亭、月亮門、別墅等物的水彩畫,她突然覺得一幅水彩畫的大宅門自己在哪裏見過。緊閉的朱門,細致的簷角,兩個齜牙咧嘴的石獅子,獅子頭形的銅門球,栩栩如生,形象逼真,她努力想了想,記不起來了。
翻到後麵是湘西的老房子、古渡口和小漁船、漁家女和嫩藕、荷花澱、熊希齡舊居、老街和舊店鋪等水彩畫,也有兩張水粉畫。
唐秋弦看到這些畫作,頓時來了興致,說:“這是兩年前暑假去湘西畫的。我特別喜歡那個地方,濕濕的,潮潮的,翠綠色的蘆葦叢,魚鱗般的河麵,漁家女駕著一隻小船,船上有采集的蓮藕、菱角。‘綠蓑衣,江南雨,耗一生尋覓,渡頭少了誰的足跡?誰的古井?誰的琴?紅桃花,芭蕉雨,濕了繡鞋,瘦了羊毫,闊了胸襟。古渡口,煙波渺,簫聲遠。’”
“你有像冊嗎?”
唐秋弦說:“我不愛照像,沒有像冊。”
淩雨琦說:“到別的屋看看吧。”
唐秋弦帶她走進南屋,這間屋有十五六平方米,屋角有一張單人床,床旁有個床頭櫃,櫃上有台燈,煙灰缸,旁邊有個五屜櫃,對麵有兩個書架子,書架上有雜誌和書籍,多是一些文史書籍,也有介紹北京文物的書籍。雜誌有《燕山》、《北京文藝》、《中國建築》、《考古》、《中國畫報》等,《燕山》雜誌居多。窗前有個寫字台,有文房四寶,右側堆了一摞《燕山》雜誌;牆上有一幅油畫,是《土耳其之浴》。
淩雨琦寫字台上麵的一個抽屜,裏麵有一幅四寸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穿桃紅色遊泳衣,半臥在海灘上,眺望著大海。這女人三十多歲,很有風韻,頭發隨海風飄散著。
“這是誰?”淩雨琦問。
唐秋弦臉上掠過不悅的神色,她搖搖頭,說:“不認識,大概是他的同事。我說淩同誌,你是不是查戶口的,你可沒帶搜查證……”
淩雨琦把抽屜關上了,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燕山》雜誌上。她翻了翻雜誌,在中間夾有一本小像冊,深藍色封麵,她打開相冊。
第一頁是一個頭戴瓜皮帽的小男孩,怔怔地坐在那裏,是一幅老照片。
唐秋弦顯然剛才說了謊話,她的家裏有相冊。
唐秋弦顯然有些不高興了,她開始在屋裏不耐煩的踱步。
她望著淩雨琦說:“老相冊一般都存有這個家族的老照片,這屬於一個人的隱私,在西方人都有隱私保護權啊。”
淩雨琦沒有理睬她,繼續翻閱著。
第二頁是一個小女孩的照片,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手搖撥浪鼓在桃林中奔跑著。
第三頁是一個風韻十足的身穿旗袍的女人坐在一個太師椅上,懷裏抱著那個小女孩,她的身後是一幅官人墨陽的大照片,那官人威嚴,小胡子向上翹著,身穿馬褂。
第四頁是那個官人和這個身穿旗袍的女人的合照,兩個人顯得十分親昵。
第五頁是那個官人的照片,他身穿華麗的長袍馬褂,神情嚴峻,他的背後是一個漂亮典雅的庭院。
淩雨琦指著相冊上那個官人問唐秋弦:“這個人是誰?”
唐秋弦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咱們出去吧,我老公有清潔癖,他不願意生人進他的房間。”
淩雨琦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屋,果然一塵不染。淩雨琦從唐秋弦家裏走出來後,一直在琢磨唐家的奧妙。
她長得太像白薇了,她比白薇實際上小了一號。她沒有白薇那麼精明、老道。
她為什麼和自己的丈夫各居一屋,難道還有其他的原因?
這本老相冊疑團頗多,她的身世肯定不一般,那個官人是誰?懷抱她的那個妙齡女人又是誰?
淩雨琦忽然想起來,那個官人身後的庭院,她好像十分熟悉。
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是自己居住的四合院北京,那麼是哪裏呢?
一天相安無事。
這天夜裏還是肖克值夜班。
晚上,肖一瓊還是纏住肖克,讓他將破案的故事。
肖克說:“講個幽默的故事吧。一個男人在他妻子洗完澡後準備進浴室洗澡。這是,門鈴響了。妻子迅速用浴巾裹住自己的身體來到門口。當她打開門時,男鄰居二傻站在門口。二傻說:‘你如果把浴巾拿掉,我給你二百塊錢。’這個女人想了一下,拿掉浴巾,赤裸地站在二傻麵前。二傻掏出二百元錢遞到她手裏離開了。女人重新夠好浴巾回到屋裏。她的丈夫洗完澡走出浴室。丈夫問她:‘是誰?’女人回答:‘是鄰居二傻。’丈夫說:‘哦,他有沒有提到還欠我二百塊錢?’”
夏一瓊說:“這個故事有點黃,換一個。”
肖克笑著說:“你給我講一個。”
夏一瓊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好,我講一個怎麼做一個成功男人?”
肖克認真地說:“好,我洗耳恭聽。”
“男人要有自信和風度。自信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品質,一個自信的男人,總是能夠感染別人,如論事敵人和朋友。要是別人對你有信心,一個有風度的男人還乃百川。讀書使男人變得冷靜,寫作使男人變得成熟。要不斷發現生活裏的真善美,真是誠實,善是善良,美是看到陽光。要與有思想的人交朋友,多交諍友,近君子,疏小人。學會忍耐和寬容,保持良好的心態。去追求一個自己真正愛的女人,你一生也不會後悔。愛情和事業可以共同擁有,越是有愛情的男人,事業越輝煌。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至少有一個以上紅顏知己支撐著。肖克,你說我講的有沒有道理?”
肖克沉吟著,“有,有道理。”
淩雨琦從唐秋弦家裏出來後去了協和醫院,她看到龍飛恢複很多,能夠獨立行走,不再吃流食了。他的臉上開始出現光澤,思維也現出了敏捷和邏輯性。
南雲正在陪護龍飛。
淩雨琦高興地跟龍飛敘了一小會兒,龍飛說:“還是談談工作吧,有進展嗎?”
淩雨琦把遇到唐秋弦一事詳詳細細對龍飛敘了一遍。
龍飛和南雲都感到驚奇。
南雲說:“天底下還有這麼相像的人,真是奇怪。”
龍飛說:“這個唐秋弦不簡單,你在和她接觸期間有沒有發現異常行為,比如說她有沒有緊張?或者有失態的地方?……”
淩雨琦說:“我感覺她挺緊張,特別是對我撒謊,說家裏沒有相冊,後來我在她丈夫的房間裏又發現了相冊。從像冊上的老照片來看,她家的出身很不一般。”
龍飛說:“有時感覺很重要,但是北京城裏有家庭背景的人很多,北京是六朝之都,又是北洋政府所在地,王子王孫,八旗子弟都很多。袁世凱就有那麼多姨太太,二十多個子女,現在遺留在北京城裏的也不少。她跟白薇長得這麼相像,這裏麵恐怕有文章。她與丈夫分居,也可能是夫妻情感出現問題,我建議你到街道居委會、派出所以及唐秋弦的丈夫的單位摸摸情況。”
淩雨琦點點頭。
龍飛憂心忡忡地說:“我一直惦記著那個土地廟下坡夏一瓊的住宅,那個神秘的小院裏殺機四伏,瓦西裏的研究成果至今沒有找到。敵特又想毀掉這個地方,不願讓瓦西裏的研究成果在我們的手裏。肖克和夏一瓊的處境其實很危險,如果多派幾個人,目標又太大,沒有這個必要。等人在暗處,我們在明處。”
南雲說:“我們也有遊動哨,當地派出所也有人配合。”
龍飛說:“有時會出現間諜,防不勝防,隻有主動出擊,才能掌握主動權。我們目前隻知道白薇和尤金藏在蘇聯駐華使館,可是不掌握白薇的動向,還有黃妃和那個日本間諜蔡妮,也不知去向,也可能還會有其他的敵特。現在看來瓦西裏是被白薇殺害的,白薇在關鍵時候下手太狠……”
南雲說:“可是白薇對你卻是網開一麵,那天晚上在夏一瓊的住宅,稻春阿菊用鐵棍襲擊你,白薇用無聲手槍把她打死了,她對你可真夠慈悲的……”
龍飛聽了默認不語。
淩雨琦說:“老龍,我覺得你的白薇還是應該有全麵客觀清醒的認識。如果勸降不成,她不改過自新,向人民投降,就不要對她再抱有幻想,幹脆一槍解決算了。像張靈甫、陳布雷這樣的反動派,鐵板一塊,頑固不化。國民黨74師師長張靈甫對蔣介石忠心耿耿,在孟良崮戰役中誓死不投降,拔槍自殺。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在國民黨政府崩潰之際開槍自殺,這樣的死硬分子隻有鎮壓,堅決的鎮壓。希特勒被包圍柏林,蘇軍和盟軍已經大兵壓境,希特勒的宣傳部長夫妻凶狠地毒死自己的子女,然後雙雙服毒自盡,他們就是這樣的一類人。我看你對白薇已經仁至義盡,不必再抱什麼幻想了,也不會有奇跡出現了。她身上藏有梅花圖,上麵記載著潛伏特務名單,我們已經掌握了藥水,把她捉住或者擊斃她,咱們都可以得到她身上的梅花圖。老龍,不瞞你說,局裏都有人對你和白薇的關係有反映,說你的立場有問題,階級界限還不夠清楚,有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傾向,有小資產階級慈愛至上的意識,還有人給毛主席、謝富治部長寫了匿名信……”
龍飛生氣地說:“寫匿名信?手段卑鄙可恥!有膽量站出來。”
淩雨琦說:“說句實話,連我父親都說,要是沒有這些風言風語,恐怕現在你都升到部級職務了。”
龍飛哼了一聲,“我們共產黨人不是要做官,二是要革命!我不稀罕什麼局級、部級,我是要工作!我問心無愧,黨是信任我的。連國民黨代總統李宗仁先生都回歸大陸了,軍統特務頭子沈醉都可以改造成為人民的一員,為什麼不能改造白薇呢?……”
淩雨琦看到不能說服龍飛,和南雲使了一個眼色,退了出去。
路過東單是,淩雨琦順便到土地廟下坡夏宅去看了肖克。
淩雨琦又鑰匙開了院門,徑直朝樓上走來。肖克滿臉笑容,在樓梯口迎候。
“雨琦來了。”
淩雨琦匆匆上樓,走進房間,看到夏一瓊已躺在床上睡著了,床角有一個尿盆。
“她怎麼睡在這兒?”她問。
“她有點害怕,我們在這裏居高臨下,可以觀察院裏的動靜。我值夜班,她值白班。”
“哦。”淩雨琦聽見夏一瓊在夢中喃喃自語,過去幫她拉了拉被角。
“也難為她了,穿著衣服睡覺。”淩雨琦說。
淩雨琦望了望房頂,“你們應該拉一個布簾,這樣更方便一些。”
肖克說:“你這個主意不錯,明天我就去辦。”
“怎麼?有新情況嗎?”夏一瓊望著窗外。
肖克搖搖頭,“暫時還沒有,用電影《平原遊擊隊》裏那個打更的人說的一句話:平安無事嘍!”
淩雨琦笑了,“平安無事?出了事就是大事!”
“怎麼?你那邊有進展了?”
淩雨琦把白天遇到唐秋弦一事講了。
肖克說:“這個唐秋弦,怪怪的,半路上殺出個唐秋弦,一個假白薇,這事兒挺蹊蹺。”
“是啊,我也在想。”
肖克說:要是能找到白薇的老窩就好了,一網打盡,咱們每天這麼守著也不是事兒,守株待兔,兔子有太狡猾。
淩雨琦說:“兔子在狡猾,也躲不過好獵手,知識這獵手不能太笨……”
肖克撓著頭皮,“你是說我太笨?……”
“沒有說你笨,你說聰明人堆裏的人尖子,行了吧?你比老龍差多了?”
肖克順著說:“就差一點,差一寸……”
淩雨琦白了他一眼,“得了吧,差有一米。”
肖克的兩隻眼睛,神采奕奕。“怪不得你喜歡老龍,不喜歡我。”
“你別嚼舌頭,小心南雲嫂子聽見,鬧誤會,她對白薇可有醋意了。”
肖克眉毛一揚,“哪兒那麼多醋勁兒,她不是山西人。”
“我知道她是江蘇人,是蘇北老區的,可是南雲嫂子雖然心眼好,人有優秀,缺少白薇那樣的容貌和身材……”
“你是以貌取人。雖然南雲嫂子個兒矮一點,相貌平平,可是人品好,修養高,對黨一片赤誠,又是烈士子弟,我看比白薇強多了。美女誤國,紅顏禍水。周朝是被褒姒弄沒的,商朝是被妲己弄亡的,董卓是被貂蟬弄死的,春秋末期吳國是被西施弄滅的。美女是禍水啊!我要找老婆,絕不找美女,醜妻近地家中寶……”
“你們說什麼呢?……”夏一瓊醒了,做了起來。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
肖克說:“雨琦來了,班尼吵醒了吧?”
淩雨琦說:“不是我把她吵醒的,是你這個大駱駝,大嗓門兒,一說話,差點把前門樓子震蹦了!”
夏一瓊說:“雨琦,你坐。”
淩雨琦說:“我喜歡站著,上學的時候,盡坐椅子聽課了,把屁股都磨出繭子了。”
夏一瓊小聲說:“我想尿尿……”她尋找著尿盆。
肖克主動說:“我回避一下。”他下樓去了。
淩雨琦湊到窗前,觀望著院裏的動靜。
夏一瓊輕輕地下了床,把尿盆端過來,脫下褲子,蹲了下來……
淩雨琦回過身來,她已經坐到床邊。
“雨琦,跟我去廁所吧,把尿倒掉,不然屋裏有味兒。”她小聲說。
淩雨琦看了看尿盆,“以後弄個蓋爾就好了,可以第二天早晨再去倒。”
夏一瓊說:“如果我一個人去,我確實有點怕,後院曾經犧牲了兩個公安……”
淩雨琦說:“因為有老肖,所以我不害怕。”
“你就叫小肖吧,他才30歲,比你還小6歲呢。”
夏一瓊說:“對,以後我就叫他小肖。”
肖克在門外咳嗽了一聲。
淩雨琦說:“完事了,你進屋吧。”
淩雨琦帶著夏一瓊去倒尿盆。
肖克說:“早晨再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已經走遠了。
淩雨琦從夏宅出來時已經近淩晨1點了,她看到麻線胡同東口那個氣勢恢宏的四合院前好像有個人,影影綽綽。
她起來疑心,這麼晚了,誰還在那裏晃悠呢?
她快步朝那裏走去。
她漸漸看清楚了,是一個風韻猶存的老年婦人。她身穿黑色風衣,身材有些臃腫,但很有風度,她的縷縷發絲在風中漂浮著。她久久佇立胡同北麵那個大宅門前。門前有棵銀杏樹,樹枝在風中顫栗。
大宅門的院牆高聳,牆沿有許多五顏六色的碎玻璃,院內有一個高高的煙囪,濃蔭蔽天。
淩雨琦忽然覺得,這個大宅門怎麼這麼熟悉?特別是那兩個獅頭到銅門環和門前兩側呲牙咧嘴的石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