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與白的變奏(1 / 2)

天下中文

作者:賈文華

一萬年前,白雪就是這樣落入煤城。每年,都重複一個姿勢下落。

返青的枝頭不屬於它們,它們沒有可以定居的院落。它們嫵媚、婀娜,骨子裏都凜列著一份清純。這些朔風吹不敗的花兒,從出發那刻就認準了方向。它們徐徐地飄,像從高樓跌下的紙片的樣子。偶爾也學飛鳥,借助風力,完成高翔的造型。

冬的北方,天空容易變臉,它們就成為天空撒氣的對象,時常一群群被趕下半空。有時,一些風暴也跟著下落。這些壓低的聲音,卷起無數的白毛風,白毛風被卷得四處亂竄,牽著一條條沒有規則的雪線,那些雪線跑到井架旁便慢了下來,還學著天輪的樣子悠悠旋轉。

一片雪花,以百米速度繞礦井一周,在寒流的驅使下,仿佛永遠都不知道疲憊,像一個童話,容易輕信嚴冬的謊言。本來極美的靜態,非要掀起萬丈雪瀑,撲了煤城一臉。連眼睫毛都沾滿了這樣的雪屑,雪屑鋪天蓋地形成渦流,覆蓋了伸向井口的亢雜的步履。時而還輕吻一下閉目養神的礦燈,隨著礦燈相繼步向罐籠,它們知趣地無影無蹤消失。

礦燈一盞盞沉向地心,像雪花一片片落向人間。雪花坐著六角形下沉,礦燈坐著光束下沉,都遵循了萬有引力的定律。

礦燈挪動著巴掌般大小的光束,光束將陰影放大成一片恐怖的冷森。其實,陰影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似乎永無止境的夜之盡頭,這些陰影追星族似的追逐著夜的黑。

那會兒,800米深處的他們沒在意白雪是否仍在飄落,飄不飄落與他們沒有幹係。他們必須撕碎那張寫著約會時間的紙條,而後走向地心,直麵儲藏了億萬年的煤炭。他們必須想法把它們運到地上,甚至,還得直接搬運到那隻擺放著各種美食的烤爐旁,然後,轉身擦去從眼中淌出的汗水。

他們必須等待,等待漸漸加深的雪原沒過他們的褲管,甚至沒過烏黑的膝蓋。他們必須握緊拳頭展示一臉的堅強,抑或埋頭狠命地吸幾口幹菜般嗆嗓子的辣子煙,而後,把臉呈向落雪的天空,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拒絕這一片片潔白的撫慰。

他們必須下沉,直麵這容納了祖輩一生,還將繼續容納子孫後代的烏黑的背景。他們不用難為情地大步走向陽光,而把對於黑暗的埋怨,渲染成身後那些所謂的脆弱的理由。多少年了,那條地下長廊從沒停止過雪崩,每次呼嘯過後,光明,都以千瘡百孔般的傷痕,呈現給天空大片大片冷清的無垠。

白雪愈下愈大,大寫意地在天空轉來轉去,究竟落下多少片誰都數不清,隻知道腳印連了又斷,斷了又連,白,操縱著整個煤城。偶爾露出的煤山,像鑲在白臉上的黑斑,又如潑墨的山水畫般精巧。

天堂衛星早已瞄準好這座曾經出沒猛獁象的黑森林,派來白天兵,是想與那些黑煤形成反襯。在色彩缺乏張力的季節,塗抹原始的斑斕,預示力與火的底蘊。

此刻,800米深處到處是下落的煤屑,四處隱約著開山炮的聲音,礦井水潺潺地流向遠方,不知道哪裏是容納它們的目的地。億萬年煤巷像沉默的古典老人,撐一片無聲的天宇。沉重的水靴仍在台階上蹣跚,繞過胴室,頂開風門,去探索一個個塌陷區的遺址。

戶外的雪花飄得有些暗示,似乎總有風暴托舉著它們的腰身。難道遠古與現代果真擁有著默契之約,每逢這時,就有無數仙子下凡——隔著800米厚的胴體,將一朵朵示愛的花兒,別在礦山的衣襟。

一部分雪花落到高層建築群,另一部分雪花落到地窨子般低矮的煙囪邊。先是建築群上的白雪被束之高閣,詩一般享受主人甜甜的吟哦與熱烈的凝眸。隨著雪花們優美的轉身,天國之舞演繹成絕妙絕倫的踏步,把陽台上的盆景襯得原形畢露,讓無意間打這經過的鳥群亂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