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解詩,真是林步青唱灘簧,瞎嚼噴蛆而已。然而我還要老著臉寫出來給你看看,就請你指教指教罷。
以上是關於全詩大意的話,其餘細頭關目上,我也有點兒意思:
(1)“靜女”可作一個名詞,解作“小姐”,或“姑娘”,或“處女”,不必說幽靜的女子。(“靜”之不必用本義解,猶之乎南方言“小姐”,北方言“大姑”,並不含有“小”“大”之意。)
(2)“其姝”的“其”,可解作“如此其”,譯作白話,便是“多麼”或“多門”。
據以上兩項,則“靜女其姝”一句,可譯作“姑娘啊,你多門漂亮啊!”
(3)“彤管”的“彤”,應從魏說作“紅漆”解。古書中雖亦有用“彤”字泛作“紅”義者,然多數是指紅漆的紅,如“彤弓”“彤鏤”“彤庭”之類,《說文》亦謂“彤,丹飾也;從丹,從彡;彡,其畫也”。
(4)改“管”為“菅”,自亦不失為一說,但如“菅”“荑”並非一物,則兩次所送,均是些野草,這位密司未免太寒酸,而文章也做得犯了重了。如謂“菅”“荑”即是一物,則二三兩章一直下去,在文學上又似乎太單調。我並不說古人決不會做這種重複或單調的文章,不過假使是我做,我就決不如此做法。我以為“管”字亦應從魏說作樂器講。古書中所用’管”字,除專名如管叔管子外,最普通的是(1)管理的管,(2)管鑰的管,(3)簫管或管弦的管。第(1)(2)兩義與本詩全不相幹,則第(3)義自然坐實。若說“彤管”是“紅筆管”,真是妙不可醬油!(以管作筆管解,在古書中恐怕找不出實例)況且你想:送個筆管多麼書呆子氣(如果那時已有瓦德門的自來水筆,自然又當別論了),送個樂器多麼漂亮。此一密司而生於今日也,其亦“愛美的”音樂家歟。我的意見如此;我本想用白話把全詩譯出,可是一時竟譯不好,隻得暫且收束,請你賜教。
(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北京)與疑古玄同抬杠
半農兄:
今天在一個地方看見一張六月廿二日的《世界日報》,那上麵有他們從七月一日起要辦副刊的廣告,說這副刊是請您主撰的,並且有這樣一句話:
劉先生的許多朋友,老的如《新青年》同人,新的如《語絲》同人,也都已答應源源寄稿。
我當然是您“劉先生的許多朋友”之一,我當然是“《新青年》同人”之一,我當然是“《語絲》同人”之一;可是我沒有說過“答應源源寄稿”給《世界日報》的副刊這句話。老實說吧,即使你來叫我給他們做文章,我也一定是不做的,倒不見得是“沒有功夫”,“沒有材料”。再幹脆的說吧,我是不願意拿我做的東西登在《世界日報》裏的,我尤其不願意拿我做的東西與什麼《明珠》什麼《春明外史》等等為伍的。我有一個牢不可破的見解:我以為老頑固黨要衛道,我們在主義上雖然認他們為敵人,但有時還可以原諒他們(自然要在他們銷聲匿跡草間偷活的時候才能原諒他們),因為他們是“古人”是“僵石”。最可惡的,便是有一種二三十歲的少年,他們不向前跑,不去尋求光明:有的聽著人家說“線裝書應該扔下毛廁三十年”或“中國的舊文化在今日全不適用”的話便要氣炸了肺,對於捧坤角逛窯子這類混帳事體認為大可做得,而對於青年男女(尤其是學生)為極正當極合理的戀愛反要大肆譏嘲;有的效法張丹斧做《太陽曬屁股賦》那種鳥勾當,專做不負責任沒有目的的惡趣味的文字。我對於這種少年,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絕對不願與之合作的。所以現在看了那廣告上的話,不能不向你切實聲明。它事可以含糊對付,此事實在不能“默爾而息”。話說得這樣直率,這自然很對你不起,尚希原諒則個!
弟疑古玄同一九二六,六,二四。
再:這封信請在《語絲》上發表為荷。
玄同兄:
一個小記者還沒有能“走馬到任”,你老哥可有信來教訓了,這真是“開市大吉”了。
《世界日報》上那個廣告,是我擬的。我為了擬廣告,已碰了不少的釘子;如今再碰你最老最好的朋友的一個釘子,也自然是別有風味的。在擬這廣告之前,我的確問過了許多朋友,的確有許多人答應了我,但因未能一一遍問,自然不免有人要嗔怪我,這是我十分抱歉的(但“許多”二字,並非全稱肯定)。至於你,本來是應當預先問過的,因你這幾天為了你夫人病得很重,一時未必能有心緒做文章,所以打算遲一遲再向你說。你雖然未必為了這件事動氣,但在我一方麵,總是不安到萬分,應當向你鄭重道歉的。我辦這《副刊》,是由《世界日報》方麵答應了不加幹涉的條件才答應辦的。所以實際上,這《副刊》不但與《明珠》等兩不相幹,即與《世界日報》,也可以說兩不相幹。猶之乎當初的《京副》,和你所辦的《國周》,和《京報》及《顯微鏡》等,根本上都是全不相幹。又如七年以前,你我都在北大,辜湯生是複辟黨,劉師培是帝製黨,也都在北大,因為所任功課兩不相幹,雖在一處,卻無所謂“合作”,所以你我二人並沒有憤而辭職,而蔡先生的“兼容並包”,反傳為美談。不過這些事,我隻是想到了隨便說說,並不是要反駁你。你的意見是我應當尊重的;即使不是意見而是感情,我也應當尊重——尤其是在近來你感情上很痛苦的時候。為此,我遵命將來信在《語絲》上登出。
我們兩個寶貝是一見麵就要抬杠的,真是有生之年,即抬杠之日。如今從口上抬到了筆上,不得不有打油詩以作紀念:
聞說杠堪抬,無人不抬杠。
有杠必須抬,不抬何用杠。
抬自猶他抬,杠還是我杠。
請看抬杠人,人亦抬其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