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當兵拜別公:“我去當兵不舍公。”“旁人養孫來養老,我家養孫有何用?”
四月當兵拜別婆:“我去當兵沒奈何。”“你在朝中騎白馬,手拿關刀著綺羅。”
五月當兵拜別爺:“我去當兵爺種田。”“秧黃結子無人打,五穀梁食恁到家?”
六月當兵拜別娘:“我去當兵娘燒香。”“大香插在香爐裏,保佑兒子早回鄉。”
七月當兵拜別哥:“我去當兵你快活。”“從前嫌我兄弟小,而今長大替哥哥。”
八月當兵拜別嫂:“我去當兵妯娌好。”“山上柴多要人砍,井裏水多要人挑;別家有人多一擔,我家無人嫂嫂挑。”
九月當丘拜別妹:“我去當兵你同嫂子睡,打根金簪送妹妹。”“問聲哥哥幾時回?”“有命去來無命歸!”妹妹聽了淌眼淚。
十月當兵拜別妻:“我去當兵你孤棲。”“不搽胭脂不搽粉,隻梳油頭不帶花。”
十一月當兵到梨州,梨州蠻子亂悠悠;高喊三聲動刀殺,低喊三聲血成河!
十二月當兵轉回家,行軍萬馬單剩他,走到家裏看一看,家裏人兒一半差。
(原載1926年10月9日《語絲》第100期)
《迂仙別紀》八則
前些時豈明向我說,很想翻印一部笑話書。我想:這又是他挨罵的機會到了。其實是很風趣的笑話,我也非常喜愛;要說到笑話在文學上的價值是怎樣,當然是另一問題。我現在就從《一夕話》中抄出一篇《迂仙別紀》八則(用乾隆三十五年刻的“增訂”本,原編者是咄咄夫,增訂者是嗤嗤子),也算同豈老賽跑一場,看誰做了挨罵的先驅者!
正欲爾爾
迂公出,遭酒人於道,見毆,但叉手聽之,終不發言。或問何意。曰:“倘斃我,彼白抵命,吾正欲其爾爾。”
老子命蹇
迂公與衛隱君弈。衛著白子。公大敗,積死子如山。枰中一望浩白。公痛懊曰:“老子命蹇,拈著黑棋。”
何無賊
鄉居有偷兒夜瞰公室。公適歸,遇之。偷兒大恐,棄其所衣羊裘而遁,公拾得之,大喜。自是羊裘在念。入城,雖丙夜,必歸至家;門庭晏然,必蹙額曰:“何無賊!?”
狗病目
公病目,將就醫,適犬臥階陰,公跨之,誤躡其項,狗遽齧公,裳裂。公舉示醫,醫戲之曰:“此當是狗病目耳!不爾,何至敗君裳。”公退思吠主小事,暮夜無以司儆,乃調藥先飲狗,而以餘瀝自服。
五百金
裏中有富家行聘,公夫婦並觀之,相謂曰:“吾與爾試度其幣金幾何。”婦曰:“可二百金。”公曰:“有五百。”婦謂必無,公謂必有;爭持至久,遂相詈毆。婦曰:“吾不耐爾,竟作三百金何如?”公猶詬誶不已。鄰人共來勸解。公曰:“尚有二百金未明白,可是細事!?”
頗亦有年
公嚐醉,走經魯參政宅,便當門嘔噦。其閽人嗬之曰:“何物酒狂!向人門戶泄瀉!”公睨視曰:“是汝門戶不合向我口耳。”其人不覺失笑曰:“吾家門戶舊矣,豈今日造而對汝口?!”公指其嘴曰:“老子此口,頗亦有年。”
浪得名
家有一坐凳絕低矮,公每坐,必取甕片支其四足;後不勝煩,忽思得策:呼侍者移置樓上坐。及坐,低如故;乃曰:“人言樓高,虛得名耳。”遂命毀樓。
白折了
久雨屋漏,一夜數徙床,卒無幹處,妻兒交詬。公急呼匠者葺治,勞費良苦。工畢,天忽開霽,竟月晴朗。公旦夕仰屋歎曰:“命劣之人,才葺屋,便無雨,豈不白折了也!”
這一篇文章,不但風趣好,文筆也極幹淨。我想遲早必會有比我更妄的妄人,把文選作中學國文教材的。
(原載1927年3月5日《語絲》第121期)
陰勢及其他
清乾隆三十九年(公元一七七四),山東奸民王倫作亂,有山陰俞蛟字清源者,“躬臨壁壘,目擊情形”,“就所見聞”,著為《臨清寇略》一卷,中有一段雲:
“賊之攻城也,皆黑布纏頭,衣履墨色,望之若鬼……兼挾邪術,城上以劈山炮,佛郎機,過山鳥,齊發擊之。鉛子每丸重二兩,其勢摧山倒壁……乃自午至酉,賊徒無一中傷。……賊中有服黃綾馬褂者……坐對南城僅數百步,口中默念不知何詞,眾炮叢集擬之,鉛丸將及其身一二尺許,即墮地。當事諸君俱惴惴無可措手。忽一老弁,急呼妓女上城,解其褻衣,以陰對之,而令燃炮,群見鉛丸已墮地,忽躍而起,中其腹,一時兵民歡聲雷動。……益令老弱妓女裸而憑,兼以雞犬血糞汁縛帚灑之。由是炮無不發,發無不中。”
又一段雲:
“三娘率諸女巷戰……官軍圍三匝,夭炮擬之為的。三娘搗袖作舞狀,終莫能傷……有老弁就賊屍割其勢,置炮上,一發而三娘墮地,諸軍呼聲雷動。”
這種的妙法,在目下天下多事之秋,是很值得表彰的,可惜在珠岩山人高樹所著的《金鑾瑣記》中,又寫著這樣的三條:
(一)瞎叟豫師,言樊教主以婦女猩紅染額,炮不能中。徐相信之。豫師,字席之。
(二)徐蔭軒相國傳見翰林。黃石蓀往,遇山東張翰林曰:“東交民巷及西什庫,洋人使婦女赤體圍繞,以禦槍炮。”
(三)徐相素講程朱理學,在經筵教大阿哥:退朝招各翰林,演說陰門陣,蓋聞豫瞎子言樊教主割教婦陰,列陰門陣,以禦槍炮雲。
真糟糕!好法子竟給洋鬼子學去了!
《瑣記》中還有幾段有趣的,附抄於下:
(一)項城荷槍衛士,以黃布裹頭至足,畫虎豹頭,虎皮斑紋。王公大臣騾馬見之,皆辟易;宮監亦卻立呆看。查東西洋無此軍服,惟中國戲場有之。項城入京城,以此示威,可謂妙想。
我想,要是太史公來做一篇袁世凱世家或洪憲帝本紀,這一段是一定要收入的;至於現在國史館裏的那一班先生們,那就當然不足以語此了。
(二)初設巡警,振貝子護,衛以警兵礙騶從,鞭擊之,仆於溝中。公爵溥倬之車停街心,警兵移於道旁,溥倬警兵鞭之,並拘係。又有一給諫,鞭打警兵。
我們看了這一段曆史,對於現在北京街上的巡警,自然也隻有萬分萬萬分的原諒了。
(三)自寇太監杖斃,皇上左右皆易之。聞有一日皇上逃出西苑門口,太監多人扭禦發辮拉入。山人入乾清門繳還朱批,遇皇上步行墀下……又行至乾清門,太監十餘人阻攔去路。皇上由橋洞穿出,升東階,坐轎入東巷,左右前後圍隨有百人,不能逃也。
太監扭住皇帝的辮子,真是一幕絕妙的滑稽電影。究竟溥儀乖巧些:他早將辮子剪去了。
(原載1927年3月19日《語絲》第123期)
北語詩
宋葉隆禮所撰《契丹國誌》卷二十四,載“餘靖尚書使契丹,為北語詩,契丹愛之,再往益親。餘詩雲:
夜筵設罷(侈盛也)臣拜洗(受賜也),
兩朝厥荷(通好也)情幹勒(厚重也)。
微臣稚魯(拜舞也)祝茗統(福佑也),
聖壽鐵擺(嵩高也)俱可忒(無極也)。
國主舉大杯謂餘曰:‘能道此,餘為卿飲。’複舉之,國主大笑,遂為酬觴。”又載“刁約使契丹,為北語詩雲:
押燕移離畢(移離畢,官名,如中國執政),
看房賀跋支(賀跋支,如執政防閣)。
餞行三匹裂(匹裂,似小木罌,以木為之,加黃漆),
密賜十貔豸裏(形如鼠而大,穴居,食穀粱,嗜肉,北朝為珍膳,味如豕肉而脆)。”
這兩首都是中國語夾雜了外國語做成功的詩,和上海灘上所傳的:
“是”是“也斯”“不”是“挪”,
“來”是“客姆”“去”是“戈”,
“廿四銅鈿”“窘的浮”,
“一塊洋鈿”“混大羅”。
四句,可以列入一類。但刁詩隻是遊戲之作,餘詩卻是很有用處的:雖然時間已經隔開了好幾百年,而當時外交家的聲音笑貌,猶得借此約見一二,不可謂非吾人之厚幸也!
二十年前的北京
宣統元年好像還是眼前的事,然而掐指一算,已有整整十九年;打個九五折算起來,已有二十年了。我是民國六年到北京的,眼看得十年來的北京,並沒有什麼變動,便以為從前的北京也是這樣;或者說,要再壞,也壞不到什麼地方去了。不料昨天在冷攤上買到了一本蘭陵憂患生所作《京華百二竹枝詞》(書成於宣統元年十一月),粗粗一看,便不禁“餘生有也晚之悲”:原來北京今日所有幾件差強人意的事,還是那時仗著“預備立憲”的鹹靈構造成功的;在那時之前,真不知是怎樣的一個混賬世界。今從書中摘抄幾段有趣的注解;至於詩,卻因做得實在不大高明,恕不恭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