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京城小巷,幾不容車。兩車對麵而來,萬難行走。兼之車夫習氣,向以相讓為羞。哄罵百端,於事何濟?兩頭後車踵至,遂至欲開而不能。今由警局詳訂路線,出入不得任意而行;“插車”之事,自此免矣。
出入車馬,前門最多。往日一經“插車”,動致時許。今則東出西入,井井有條;往來行人,無不稱便。
正陽門外,馬路平坦,兩旁栽種楊柳馬纓各樹,紅綠相間,映帶鮮新;往來行人,樂而忘倦。
從前大街,中高數尺;左右兩路既形逼仄,又隨意排列貨攤;車馬行人,擁擠尤甚。今一律改修馬路。
當日前門,上燈即閉;閉門之頃,行人車馬,競走飛馳;少遲即不及入城矣。三更時即開門;然許入不許出:凡入城者名為“倒趕城”。今則出入無禁,殊便行人。
九月二十七日,孝欽顯皇後金棺出都,海墁一帶,馬路用碎石填平,灌以石灰水,名為“桃花漿”,再以汽碾軋堅。此等修法,謂之“鋸子活”,報紙人口,交讚不休。以後各處馬路,均仿此法。
各街遍修廁所,不準隨意便溺,街巷禁止傾倒穢物;備有車輛裝載居民糞土,以搖鈴為號,人皆便之。
各街溝眼,盡設木欄,又多點路燈,不至再遭當日傾陷之患。
十丈緇塵,仆仆滿目;京華習慣,自昔為然。今有清道夫終日灑掃街衢,直不啻常在春雨後矣。
馬路既修以後,車輛不得任意停放。從前騾馬驢諸車,不得複見(句有語病);兩邊車車之聲,遂絕於耳矣。
街市巷口,樹立牌樓,異常華美,皆由各處居民集資購置。遇名稱不佳者,諧音更改;如蠍子廟改協資廟,閻王廟改延旺廟,劈柴胡同改辟才胡同之類。
這些事在我們看來都很平常,在當時卻已驚喜讚歎,視為了不得的盛舉。可見這二十年來,北京的確是有進步的;隻是我們沒有見到從前的事,所以“得福不知”。
從前倡寮偶觸人怒,即輾轉借勢封門;花界畏之,甚於狼虎。自納花捐後,不得複作強暴之行;於公於私,可稱兩便。
京師向無夜戲;現各班均以義務開演,爭奇鬥勝,日盛日增。從此夜夜演唱,不複禁止。
自文明茶園創立,始有婦女赴園觀劇之事;男女隻以上下樓別之。嗣後內外城諸戲園,爭援此例,開演夜戲。
飯館向例,不準招伎侑酒,故隻有像姑出入。近來風氣大開,花界中人紛紛來往,幾不見像姑跡矣。
舊日像姑堂子,門內必懸角燈一盞。櫻桃斜街素稱繁盛之區,今已寂無一家;即韓家潭陝西巷等處,亦落落晨星矣。
這幾件事,也可以作為進步論。
從前宴客,一席多不過十餘金;近日豪士宴客,動逾百圓。昔人舉動,太寒儉矣。這算不算進步,卻是疑問。但以提倡汽車主義的胡適之看來,當然也應以進步論。
東交民巷中充洋巡捕者,嚴阻諸色車輛行走,獨馬車可以任意奔馳,無論乘坐何人,概置不問。今每歲出修路費五千元,始準行車。有心人經過此巷,能無感動於中。
這無關於進步與否,不過是我們不大知道的一件事罷了。
京城賤役,如輿台皂隸,以及剃頭修腳之輩,無不自稱其母曰“我們老太太”,其子曰“我們少爺”,稱其同業之母則曰“你們老太太”,同業之子則曰“你們少爺”,稱呼之濫,可謂已極。惟不自稱其妻曰“我們太太”,同業之妻曰“你們太太”,大是怪事。
“老爺”、“太太”的普遍化,是北京語言中的一個大進化,因為中國語言中,沒有一個人對人的普通敬稱,如英語的“Mr”與“Mrs”,法語的“Monsieur”與“Madame”,德語的“Herr”與“Frau”之類;而將來能於有這資格的,亦許就是北京的“老爺”、“太太”。到那時,我們看見掏毛廁的老王來了,就說:“王老爺,您好啊,來掏毛廁啦。您吃勒沒有?”那就真到了一切平等的境界了。
(以上二則原載1927年12月31日
《語絲》第4卷第3期)
董份遺事之一
“東抄西襲”將從此改名曰“雜覽”。問其用意則無有,數次亦仍其舊,蓋老店新開,換湯不換藥雲爾。
《南潯誌》“誌餘”中摘抄顧公燮《消夏閑記》一節,雲:“郇陽尚書董份,與嚴嵩最契。嵩敗,份獨免於禍,致政歸裏,家資百萬。夫婦八旬齊眉,份謂夫人曰:‘吾見□□後輩,文章出色者,多勝於吾兒孫。將來若輩興,董氏衰矣。’夫人曰:‘彼皆貧士,何不以千金贈之,彼日事經營,文理荒蕪矣。’董如其言,延諸生飲宴;命家人佯以要事請入內,‘但汝等不得反顧’。家人從之,董以袍袖拂杯箸墮地,急入內,潛窺諸生,或拂幾,或拾杯按席。董複入座,一飲而散。夫人促其贈銀,董笑曰:‘吾銀豈容易與人者耶!頃試其氣量,俱卑鄙無遠到器。尚書府不乏下走,諸生不過飲我一杯酒,乃甘為仆隸事。此措大本色,不足重也。’”此一小事也,而吾華偉大民族之偉大精神,已可約略得之!
洗炭橋
錄自棲雲野客所作《七嬉》;書刊於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凡二卷,中有短篇小說七種,取“以文嬉,嬉而未荒”,“猶賢於博弈”之義,故曰《七嬉》。
昔聞雲台山下人說彭祖事甚新異,比於《酉陽雜俎》所記天劉翁及旁擲錐事,以小文述之。但直敘眾鬼捕彭祖不獲,後遇洗炭者,未免寥寂。頃見鬆石道人作《鏡花緣》演義,初稿已成,將付剞劂;其中有酉水,刀巴,才貝,無火四關,寓警世之旨,因取其意,潤色為甲乙至庚辛八鬼事;八鬼之外,其事皆相傳舊話,餘無所損益也。
海州板浦場大村,旁近有洗炭橋,相傳為彭祖故裏。彭祖妻死複娶,凡四十八娶,皆不以姓名年齒告之。及娶第四十九妻,美而慧,偶告以情。妻大恚,旋病死,訴於閻羅曰:“女子不樂為繼室,天下乃有為人第四十九繼室者乎?”閻羅亦訝之,將逮鞫,檢注死簿中無此人;乃詳詢其第四十九妻以彭祖姓名年貌。其妻雲:“彭祖姓,名鏗,肥白無須,貌如二十許人,實年七百九十九歲。為人點智多端,欲捕治,恐鬼無足任也。”閻羅特擇諸鬼雄有名於都者,曰甲鬼乙鬼,使現人形,往捕之。甲乙皆性木鈍,好飲酒。彭祖有神通,早知其來,設酒肆於村口,懸旆甚高。甲乙遙望流涎,至村口,酒保笑迎曰:“蘭陵美酒,價廉而味醇,上客盍嚐焉?”甲乙相視笑,口未言而足已入肆。食半酣,嘖嘖讚好酒,思鬼地無此佳釀,當儲為不時之需;合錢買酒十斤,適滿一甕,共舁以行。又欲買瓶為至家分酒計,肆中瓶惟有容七斤及容三斤者,因各買一具,攜以出,行且談。方商問彭祖居何處,而酒興未足,鹹欲飲甕中酒。共飲恐多少不均,又無所得權衡;歇擔籌議,以七斤三斤二瓶,輾轉相注,求其勻分,久不能得。道旁一少年,熟視良久,自稱姓錢名竹,前揖甲乙曰:’公等若能各將五斤酒立飲至盡,吾為分之,必極平允。”甲乙許諾,少年以十斤甕酒注七斤瓶滿,又以七斤轉注三斤瓶滿,旋舉三斤瓶還注大甕,又以七斤瓶內四斤注滿三斤瓶,仍注大甕;告甲曰:“大甕中九斤,七斤瓶中餘一斤,今注之三斤瓶內。”乃又以大甕注七斤瓶滿,大甕中存二斤;乃以七斤瓶注三斤瓶,三斤瓶內本有一斤,注二斤即滿;七斤瓶內存五斤;再以三斤瓶酒歸大甕,合原存二斤,亦五斤。甲乙大喜,少年出懷中二巨杯勸之酌。甲乙本好飲,加此敦迫,連舉大白,不能自休。乙飲至四斤十二兩,呼叫跳擲,倒地而呻。甲飲至四斤十四兩,身軟如綿,嘔吐狼藉,即睡其中。少年以手提之,皆縮小如初生兒,置酒甕內,擲入池,笑曰:“吾再過百年,眼見此地變酒池也!”甲乙二鬼既不歸,閻羅命丙丁二鬼繼至。丙丁皆數歲小童,膚色紅嫩,眼光灼灼,相攜入彭祖所居村。忽聞道旁小舍童音唱曰:“白果樹,開白花,南邊來了小親家。”一小兒騎竹竿,自內躍出,丙丁定睛笑視之。小兒曰:“吾與汝戲可乎?”丙問何戲,兒欲為花板掌。丙丁不解,兒請與丙試為之,乃各合掌相間,旋抽而出,各自合掌一擊,即以己右掌擊彼左,複自合掌一擊,以己左掌擊彼右,再自擊擊彼如初擊,且歌曰:
花板掌,打到正月正,正月十五鬧龍燈。花板掌,打到二月二,二郎挑山挑擔兒。花板掌,打到三月三,薺菜花開賽牡丹。花板掌,打到四月四,一個銅錢四個字。花板掌,打到五月五,劃破龍船打破鼓。花板掌,打到六月六,貓兒牽向河邊浴。花板掌,打到七月七,牛郎坐上新郎席。花板掌,打到八月八,八天便祭月菩薩。花板掌,打到九月九,蚊子開了蓮花口。花板掌,打到十月朝,家家買紙燒。
曼聲緩擊曰:
人把紙來燒,鬼把錢來用。
高聲重擊曰:
銅錢輕,銀錢重,我家還有個金錢洞。
丁問曰:“君家金錢洞何在?”兒曰:“吾小字金錢兒,家中此物甚多。”相引入院,三火爐方熾,鑄金眼銅三種錢,堆積以萬計。丙丁有欲色,兒曰:“吾等捉迷藏。捉得我者,贈金錢十,銀錢百,銅錢千。”丙丁皆喜諾,兒以皂帛蒙其眼,各張手摸索。久之,近火爐,丙丁本火體,心欲金錢,內熱又盛,近火忽被吸入紅焰,搖搖不知孰為丙,孰為丁矣。戊己二鬼乃美女,聞捕彭祖不獲,自請行。稔知彭祖老而有少容,聚婦至數十,恃其妖媚,度必成擒。既入村,見村中人有白發皺麵,涕垂至唇,傴僂扶杖,一步僅一寸者,問之,彭祖也。有短須如翦,黑瘢滿頰,頸垂巨癭,手如淡漆者,問之,又彭祖也。有骨瘦若柴,麵色槁敗,時方六月,襲裘兩重者;有裸袒被發,持菌坐啖,乍哭乍歌,不知日月者,問之,又皆彭祖也。戊己口如含蘖,心墜腹中,相扶坐地而憩。忽一醜人,出懷中鏡授之曰:“吾等雖名彭祖,實非彭祖,吾姓金中堅。欲求真彭祖,乃在鏡中。”戊己競觀鏡中,一美少年,手攜小玉牌,上有二字,曰子都,俄頃不知所之;又現一美男子,玉牌上字曰子充;繼而有曰宋朝者,曰城鮑者,曰城北徐公者,曰衛,曰褚淵者,忽現忽滅,鏡光閃爍。二女眼澀耳轟,倏然一化為木,一化為石。醜人忽變美少年,笑曰:“吾真彭祖,萬古千秋,終有一死。此木女中作芻靈,石女可作翁仲。”兩手分攜而去。閻羅聞六鬼技窮,大怒,擲冠案上曰:“鬼技止此邪!”庚辛二鬼憤,請往,發上指,鼻頭火出,作青赤色。閻羅顧而喜曰:“汝必辦此。”二鬼至村,遇村中人皆鞠躬緩行,笑麵柔聲,銳氣頓減。市中設局,一少年坐而布勢。庚辛素好博,自為鬼,久不得為;見局心喜,近觀,乃三人所下象棋,將帥外添經略,別為一軍;其棋子有兩旗兩火。庚曰:“此戲甚新。吾等同局,略似看花湖,但少一做夢者耳。”問少年姓名,曰竹堅,遂相與對局。少年極和,庚辛頻悔棋,皆不校。而庚與辛自不相讓,俄奪一車,攘臂出位,庚扼辛吭,辛握庚發,詬聲震屋瓦。少年勸曰:“二君勿爭!吾願去棋內兩火,為二君講和。”庚辛愧而止。頃又爭一馬,庚擲馬於地,指辛惡詈;辛舉拳毆庚左肩。少年笑解之曰:“此棋務求勝人,宜有爭端。吾有自勝棋,公等能之乎?請過茅舍,賭一重彩。”庚辛從至其家,室內方幾上,設棋盤作形,自用十棋,每隔一位下一子,不能下子即負,下十子畢者為勝,少年曰:“與二公約:能自勝者,吾奉佳酒三觥,美人歌以侑飲,加贈黃金一斤;不能自勝,上籠蒸之,求而後釋。”時院中鐵鑊,方燃薪煮水,上設巨籠,氣蓬蓬然。庚辛各盛氣曰:“此何難!敬如尊約。”辛先下子,至七而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