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喝了不少的酒,並且我沒有哭——這實在出我所意料的,我今夜覺得很高興,飯後星痕陪我回來,她今夜住在我這裏。

三月十日

今天在公事房裏編了一課書,題目是《剿匪》,我自己覺得很滿意。晚上回家的時候,接到劍塵給我一封信,他問我昨天醉了沒有,並安慰我許多話,唉!苦酒還是自己悄悄的咽下好,因為在人麵前咽苦酒是苦上加苦的嗬!

晚上我給劍塵寫回信,我不想多說什麼,無奈提起筆來便不由自主的寫了許多,其中有幾句我覺得很有記下來的必要,我說“我自己造成這種的命運,除了甘心生活於這種命運中有何說?!——況且世界上還有比我所處更淒楚的環境的人,因為缺限是這個世界必有的原則嗬!……”

淒苦的命運是一首美麗的詩,我不願從這首詩裏逃出,而變成一篇平淡的散文呢;但是劍塵他哪裏知道嗬!我青春的幻夢已隨元哥消逝了,此後,此後嗬,就是這樣淒楚悲涼的過一生吧!

三月十三日

唉!這幾天真頹喪,每日行屍走肉般進公事房,手裏的筆雖然已寫禿了,但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壓榨自己,將一個活人變成一座肉機器,隻是為了吃飯嗬!太淺薄了!當我放下筆的時候,就不禁要這麼想一遍,我感到彷徨了,日子是毫不回頭的,一天一天逝去,而且永不回來的逝去,我就隨著它的逝去而逝去,也許終此生永遠是這樣逝去,天!你能告訴我有什麼深奧的意義嗎?唉,我彷徨極了。

下午劍塵打電話來,說熙文請我到便宜坊吃飯,我真懶得去,但是熙文一定堅持要我去,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沒有什麼事,我沒法拒絕,隻好勉強去了。

熙文今天請了十位客人,都是些什麼博士學士太太,那一股洋氣,真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我和他們真是有點應酬不來,我隻俯著窗子看樓下的客人來往,而他們在那裏高談闊論,三句裏必夾上一句洋文,我越聽越不耐煩,心想這才是道地的人間,那洋而且俗的氣味,真可以使人類的靈魂遭劫呢。

我一直沉默著,到吃飯的時候,我也是一聲不響的拚命喝酒,我願意快些醉死,我可以蘇息我的靈魂,因此我一杯一杯的不斷的狂吞,約莫也喝了二十幾杯,我的世界變了,房子倒了似的亂動,人的臉一個變成兩個三個,天地也不住的旋轉,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我清醒了,睜開眼一看,那些博士學士都走了,隻剩下熙文和他的夫人汝玉坐在我的左邊,劍塵站在我的跟前。他們見我醒來,汝玉用熱手巾替我擦臉,我心裏一陣淒酸,眼淚流滿了衣襟,熙文道:“這是怎麼說呢?唉!”汝玉也怔怔的看著我歎氣,劍塵跑到街上去買仁丹,我吃過仁丹之後略覺好些,汝玉扶我下樓,送我上了馬車,劍塵陪我回來。

到家我吐了,吐後胸口雖是比較舒服,但是又失眠了,——今夜真好月色,冷靜空明,照見窗外樹影,有濃有淡,仿佛是一幅美麗的圖畫。月光漸漸射進屋來,正照在書案上的一角,那裏擺著元哥的一張遺像,格外顯得清秀超拔,但是這僅僅是一張幻影嗬!我的元哥他究竟在哪裏呢?此生可還能再見一麵?唉!天!這是怎樣的一個缺憾嗬!——萬劫千生不可彌補的一個缺憾!唉!元哥,我的青春之夢,就隨你的毀滅而破碎了,我的心你也帶走了!但是元哥你或者要懷疑我吧!有時我扮得自己如一朵醉人的玫瑰,我唱歌我跳舞……這些,這些,豈不都可以使你傷心嗎?但是元哥這隻是騙人自騙的把戲嗬!盛宴散後,歌舞歇時,我依然是含著淚撫摸著刻骨的傷痕呢,唉,元哥你知道嗎?聰明的靈魂!

三月十六日

今天下午我正想出去看文生,忽然見郵差站在我的門口,遞給我一封信,我拆開看道:

紉菁!

你既是知道你的命運是由你自己造成的,那麼你為什麼不造一個比較更好的命運呢,為什麼把自己永遠沉在悲哀的海裏呢?……我以為一個人,既是已經作了人,就應當時時想作人的事情,……但是你一定要問了:究竟什麼是人應當作的事情呢?這自然又是很費討論的一個問題,況且處在現在一切都無準則的年頭,應當作什麼事就更難說了。不過我覺得我們總當抱定一個宗旨,就是不管作什麼事,都用很充分的興趣去作,生活也應當很興趣的去生活,如此也許要比較有意義些。

昨晚我送你回家以後,我腦子裏一直深印著你那悲慘的印象,——你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滿頭是汗,眼淚不住的流,站既站不著,坐又坐不穩,躺在藤椅上,真仿佛害大病的神氣,我真不知怎樣才好,紉菁!你太忍心的摧殘自己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狂飲,借酒澆愁嗎?而我不敢相信你的深愁是酒可以澆掉的,——並且你每喝酒每次總要流淚的,唉!紉菁!那麼你的狂飲,是想糟踏自己嗎?那犯得著嗎?紉菁!我並不是捧你,以你的能力,的確很能作點有益社會國家的事,不但應當為自己謀出路,更當為一切眾生謀出路。我們談過幾次話,我深知道你也並不是這樣想,不過你總打不破已往的牢愁,所以我唯一的希望你,不要回顧過去的種種,而努力未來的種種,紉菁!你能允許我嗎?

我看完了劍塵的信,我感激他待我的忠誠,我欣羨他有過人的魄力,但是我也發愁我自己的怯弱,唉!我將怎樣措置我這不安定的心呢!

三月二十日

日記又放下幾天不記了,原因是這幾天沒有心情,其實有的時候也真無事可記,你想吧!世界上那一個不是依樣葫蘆的生活著——吃飯睡覺跑街反正是這一套——自然我有的時候是為了懶呢。

自從那次在便宜坊喝醉了以後,三四天以來頭痛,腰酸,公事房也三四天沒去。唉!這種頹唐的心身真不知怎樣了局。但是仔細的想一想又似乎用不著歎氣,就這樣一直到死也何嚐不是大解脫呢,總之解脫就是了,管他別的呢!

近來不知道什麼原故,我的思想紊亂極了,好像一匹沒勒頭的奔馬,放開四隻鐵蹄上天入地的飛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有時感到淒涼,但也不願去找朋友們談,有時他們來看我,我又覺得討厭,唉!可憐的心情嗬!

下午被劍塵邀去逛公園,我們坐在河池畔,看那護城河的碧波綠漪,我又不免歎氣,劍塵很反對我這樣態度。本來我有時也覺得這種多愁善感是無聊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從古到今是展露著缺憾的,如果不能自騙,不能紮掙,就幹脆死了也罷;如果不死呢,就應當找出頭——這些理智的話,也曾在我的腦裏湧現過,並且我遇見和我訴說牢愁的人,我也會這樣的教訓他一頓,不過到了我自己身上,那就很難說了。

今天劍塵很勸了我許多話,他希望我打開一切的束縛,去作一番偉大的事業,他的態度誠懇極了,我不能說沒受感動,並且我也相信國家是需用人才的時候,不論破壞方麵,建設方麵,在在都得人才——說到我呢,雖是自己覺得很渺小,但我也沒看見比我更偉大的,如果我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也許就立刻變成偉大了。

我們沒有係統的談了許多話,雖然得不到結論,然而我心裏似乎痛快點了。回家時已經是沿路的電燈和天上的群星爭耀了。

三月二十一日

今天我從公事房回來後,獨自坐在院子裏的丁香樹下,樹枝已經發青了,地上的枯草也長了綠芽,人間已有了春意,西方的斜輝正射在牆角上,那枯黃的爬山虎,尚綴著一兩張深黃色的殘葉,在斜輝中閃光。晚霞一片嬌紅,襯著淡藍色的天衣,如晚妝美女。

我的心——久已凝冷的心,發出異樣的呼聲,自然,這隻有我自己明白,……唉……我真沒想到我竟是如此懦弱,我看見我胸膛中的心房在顫動,我的彷徨於這含有誘惑的春光中。

燕子已經歸來,而丁香還不曾結蕊,桃枝也隻有微紅的蓓蕾,蟄蟲依然僵伏,但溫風已吹縐了一池春水。我怯弱的心池也起了波浪。

獨自坐在這寂寞的庭院裏,聽自己的心聲哀訴,這惆悵,煩惱真無法擺布,無情無緒走進臥房,披上一件銀灰色的夾大衣,信步踱進公園的後門,在紅橋畔,看了許久的禦河碧漪,便沿著馬路來到半山亭,獨自倚住木欄看流霞紫氛,抬頭忽見紫藤架下,一雙人影,那個穿黑衣服的女郎很像星痕正低著頭看書呢,在星痕的左邊坐著一個少年,那臉的輪廓似乎在那裏見過——一時想不起來,我正對著他們出神呢,星痕已經看見我了,她含笑向我招手,我連忙下去,他們也迎了來,星痕說:“你怎麼一個人來了?”我笑道:“本沒打算逛公園,一人坐在家裏悶極了,不自覺的便從後門來了——這自然是我家離公園太近的緣故。”星痕笑了笑又指著那個少年說道:“你們會過嗎?”我正在猶疑,隻聽那少年說道:“見過見過,上次你請客,我們不是在一桌吃飯嗎?”我聽了這話陡然記起來了,原來他正是星痕的好友致一,新近我很聽見人們對他倆的談論,說是他倆的交情已經很深了,我想到這裏又不禁把致一仔細打量一般,見他長頎的身材,很白淨的臉皮,神氣還不俗,不過很年輕,好像比星痕小得多。

我們來到禦河的鬆林下坐著,致一去買糖果請我們吃,我就悄悄的向星痕道:“那孩子還不錯,——人們的話也許不是無因吧?”星痕聽了這話,臉上立刻變了神色冷笑道:“別人懷疑我罷了,你怎麼也這樣說,我的心事難道你還不清楚嗎?——我的心早已隨飛鴻埋葬了,……”自然我也相信星痕不至於這樣容易改變她的信念,不過愛情這東西有時候也真難說,並且我細察星痕的舉動,有時候迷醉得不能自拔,所以我當時沒有再往下說什麼,我隻點了點頭表示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完了。恰好致一買了東西回來,我們飽餐後又兜了一個圈子就回去了。

三月二十二日

這一天過得平淡極了,差不多沒有什麼事可記,晚上接到一個遠方的朋友的信。他裏頭有一段話說:

紉菁!我真不明白世界為什麼永遠是奏著這哀音呢?嗬!我真感到灰心!——昨夜我去看一個親戚的病,那曉得他的病像已經很危險了,他的太太臉色焦黃的呆呆的站在床前,他的大女兒雅玫低頭垂淚,燈光是那樣慘淡的,一切都沉入恐怖與寂寞,我慢慢推開門進去,他們隻是垂淚嗚咽,床上的病人正在發喘,和上帝爭命呢,我不忍走開,過了半點鍾那病人兩眼向上一翻便去了!永遠的去了!她們慘號,雅玫竟昏厥過去,大家手忙腳亂,仿佛宇宙都顛倒了,我心頭隻覺發梗,後來我隻得暫且離開她們,唉!你想人間每天都演著這種可怕的慘劇——我們總有一天也是逃不掉這個劫數的,唉!……

我看完這封信,我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想,我覺得人生既是誰也不能逃此大限,那麼在有生之年,為什麼不盡量快樂呢?為什麼自己壓紮呢?……我從今以後應當毫無顧忌的去追求快樂才是。

三月二十七日

我病了一個星期,不知辜負了幾許春光,今天早晨起來,已經看見窗前的丁香了,淺紫色的那一株已經開得很茂盛。我掀開窗幔,推開玻璃,一陣溫香透過來;精神興奮了不少,春真是宇宙的驕子!

下午劍塵來看我,在我家裏吃過晚飯後,新月的清輝,已經照在地上,我們很高興,一齊走出門口,沿著馬路踱到公園去,這時桃花已經開殘了,我們走過桃花林,踏著憔悴的花瓣。來到沿河的小山石旁,我們並肩坐在一塊平坦的白石上,河裏的月影,被暖風吹動,光蕩波揚,我們的身影也倒映在水裏,四境清幽溫馨,我們都似乎沉醉於美的幻夢裏。劍塵仰頭看著繁星,說道:“紉菁!……怎麼樣可以使天地翻一身呢?”我驀聽這話,簡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隻向他怔怔的注視,他見我這樣,不禁微微的笑道:“你忘了你前天對我說的話嗎?”我陡然想起來,——原來前天夜裏劍塵來看我的病,我們曾談到將來的命運,我曾告訴他,我願意維持我現在的樣子一直到死。他說:“永遠不會改變嗎?”我說:“要改變除非等天地翻了一個身”,當時說過我也就丟開了,不想他今天又提起這句話,我不免暗暗心驚,我是從蠶繭裏紮掙出來的困蠶,難道現在還要重新作個繭把自己裝在裏麵嗎?天嗬!我又走錯路了!

這一晚上,我的心靈不安極了!我們從公園出來,各自分道回家,他臨去時低頭歎著氣,我雖然沒有什麼表示,但是也夠了,在歸途上我是一直含著眼淚的,我知道我自己太淺薄,雖是經過多少磨難,然而我是強不過自然,它時時布下迷局挖下陷阱,使我沉溺,使我自困。唉!天嗬!我將怎樣自救呢?

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姑媽他們都睡了,我獨在院子裏,不知呆立了多少時候,後來起了風,一股飛沙撲麵打來,我才如夢初醒,悵然回到屋裏睡了。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下午,我被朋友邀去聽講演,聽說是一個某黨的領袖,演講中國時局問題。

我們走進會場的時候,已經有不少的人在座,我忙在後排的椅子上坐了。不久就聽見掌聲如雷,在這熱烈的掌聲中,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態度十分沉著,下麵的聽眾也都屏氣無聲,會場裏的空氣嚴重極了。他將中國時局分析得很清楚,一種愛國愛民的精神,使得我震驚了,我好像處慣囚牢的犯人早已失卻知覺,但是經他一撥撩,我才感到我自己所處的境地,是汙穢,是恥辱,唉!偉大的英雄嗬!我不禁向他膜拜了!

聽完講演回來,血液一直在沸騰著。

三月二十九日

的確!一個人若處在被人們真心傾服的時候,他的人格就立刻偉大了千萬倍,而且同時覺得任何事都有意義了,由這一點可以認識人類的偉大處,但同時也可以明白人類究竟是太有限的。

今天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當我站在講堂上給學生講授時,由不得,就想從她們的眼光中,態度上,去體驗她們對我的心,結果我是失敗了,她們沒有什麼表示,我告訴她們什麼,她們照樣的作了,很平淡的作了,沒有驚喜,也沒有懷疑,唉!我是機器,她們也是機器。

今天一直不高興,對於人生又起了疑念。

四月一日

人類的思想比什麼都複雜,並且無時無地不受外界的影響;我獨坐發悶,不免又想起,我上半年流落的生活來,那時我在某大學當指導員,領著五六十個少女,住在荒郊的寄宿舍裏,她們都是青春的驕子,每天早晨鍾聲響後,在樓前的綠草路上,可以看見她們一個個打扮得如仙女般,陸續到大學校去上課。有時可以嗅到種種的粉香,在這時候,我驕傲如牧羊女兒,——這一群可愛的馴羊都在我看護之下。

她們走後,一所大洋樓,隻留下我一個人,開開窗子,看見荒郊上的孤墳,雖然才過清明,但也沒有紙錢的灰痕,唉!那一扌不黃土下,正不知埋的是誰——這樣蕭條可悲!

人生真是一個飄零的旅客喲!什麼事業,什麼功名,真不過一個夢呢,說來真夠傷心!明知生死隻隔一線,但有時真解脫不了,——唉!誰知我的心情嗬!恐怕隻有元哥——你聰明的靈魂,是已經看透我撩亂的心了!

四月三日

今天是星期日,絕早便到北海,劍塵已經在禦橋畔等我了。這時候園裏開遍了芍藥牡丹,我們坐在柳陰下的長椅上,溫風時時吹拂我們的薄衣,真是滿目春光,不由得勾起我日來的悵惘,我悲悼這爛霞似的美景,轉眼便成過去,也正如那已葬送青春的男女,希望之火,冰冷了,隻剩下被塵世所荼毒的殘餘——肮髒濃血之軀,還轉動於人間。唉!天,這是多麼刻苦的刑罰呢?

劍塵握了我的手,很驚疑的問道:“紉菁,你今天又為什麼這樣不高興呢!”我勉強咽住我淒楚的酸淚掩飾道:“沒有什麼,”我立刻低下頭。我裝作看河裏的遊魚,我的眼淚一滴滴流在地上。劍塵見了我這樣難過,他不期然也歎著氣,我們沉默了許久。最後我們便站起來,約劍塵去吃點心,吃完我就回家了。劍塵不放心一直送我到門口,唉!真罪過,為了我這個不幸的人,使劍塵無形中,受了許多苦楚,每次想起我真是對他不住呢!

四月四日

昨夜又失眠了,今天頭腦暴痛,也不能出門,中午接到劍塵的信,他說:

菁姊!昨天你為什麼那樣不高興,我幾次抬頭,看見你在咽淚,我心裏真難過,我不知為什麼,我感到悲哀了!

唉!菁姊!我送你回家以後,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悵悵的菁姊!你又為什麼事傷心呢!我時時刻刻惦著你,惦著你嗬!

菁姊!你的身世我是明白的,——淒苦悲涼——但是這又有什麼法子呢?但那是已經擺定的局麵,白白的傷感,又有何益!而且菁姊,你的身體又既然這樣虛弱,若果再這樣煎熬,怎能支持?唉,菁姊!我真不敢深想下去。希望你凡事看開一點,若果你不討厭我的話,我願將我赤子純潔的心來愛護你,使你在寂寞的世界上,得到一點安慰,菁姊!你接受我的誠意吧!

唉!劍塵!我怎能不感激他?我譬如一隻無家可歸的孤雁,蒙他這樣誠摯的待我,還有什麼不接受的呢!但是天嗬!你太惡作劇了,你既給我一個緘情葬荒丘的環境,你為什麼又給我一個純真的愛!唉,我徘徊,我苦悶,我跑到無人的郊野痛哭;我的神誌完全混亂了!

四月五日

今天東風特別溫暖,薄棉襖已經穿不住了,院子裏的藤樹也開了花,香氣特別濃厚,一群一群的蝶蜂繞著花心采花粉,我站在階前看花,輕衫被風吹起襟角,飄灑如仙,我很想騎上一匹神駒,去到沒有人煙的春山上,看美麗的春之女神,她把世界裝得這樣漂亮,她自己不知怎樣沉醉歡欣呢——我正在遐想時,忽聽見壁上的鍾敲了幾下,已到上公事房的時候了,無可如何,隻得抱起書報稿紙去上工,唉!人生好景能有幾次,況且每每又為生活問題所耽擱?不能盡興欣賞,真是“秋月春花等閑度”了!

今天心裏很愁悶,晚上雖然又是好月色,但是意興慵懶也無心賞玩,而且心裏還有點怕看月光,最後,仍舊回到房裏去睡了。

四月六日 星痕許久不見了,我正想去看她,下午她恰好到公事房來找我,她告訴我,今天在北海裏有一個聚會,一一因為今天是月望,致一和劍塵預備夜裏在北海劃船。

我收拾了書報,星痕和我慢慢走到北海,這一路都種著槐樹和楊柳,槐花的香氣,很好聞;柳梢輕輕拂在我們的肩上,真是人在畫圖中。

到北海的時候,更是春江浪緩,遍山開著紫色的野蘭花,花畦裏有木芍藥,有牡丹,有月季;到處都是清香撲鼻,我走到濠濮園的時候隻見致一、劍塵笑著迎了出來!我們在萬綠叢中的茶座上坐下,舉目一望,草綠花紅,流水緩潺,在河的當中,駕著一道石橋,我和星痕走到橋上站了許久,星痕說這裏詩意很厚,她讓我作詩,我說一時那裏有詩,留著詩情回家去寫吧,彼此一笑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