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從上山采了一朵野蘭花,他含笑道:別看這花倒也有些香味。星痕道:“春神本來是一視同仁,她要不香蜂蝶也不光顧了。”我們正說著劍塵也來了。大家又說笑了許久,太陽已經西斜了,我們便到仿膳吃飯,我和星痕都喝了幾杯酒,心裏又都有些悵悵的,我們出了仿膳,就到船屋去雇了一隻船——是一隻白色的小劃子,我們上了船,恰好陸萍也趕來了,在船上我和星痕分配他們三個的工作,劍塵把舵,致一和陸萍劃船,我坐在船頭,星痕坐在船尾,不久船已馳到河心,荷梗才有半尺多高,浮萍散飄在水麵上,我和星痕都采了不少。天色漸漸晚了,月兒也慢慢高起來,照得水麵如同瀉銀一般,四麵靜悄悄沒有什麼聲音,我們仿佛睡在母親的搖籃裏,舒服極了,遠遠忽發出鐵笛的聲音來,那聲音非常淒涼清越,星痕低低的唱著《送春歸》的哀調,我們都有些傷感——真是心情縈繞著綺麗的哀愁呢!
十點多鍾,我們從船上下來,遊興未闌,又約著大家,上了白塔,這時月光比以前更空明皎潔,我們從白塔上俯視古城,萬家燈火彷若天上星辰,那些房屋和梳子齒兒般排列著,我們站在白塔頂上,地高風大,吹得我們夾衣如蛺蝶似的飛舞。我這時低頭往地下看,忽然發生了奇想,——倘若這時我用白色的綢帕,蒙住頭向下一跳,不是什麼都完了嗎?人類真太藐小了!想到這裏又不免歎氣!致一說道:“時間不早了,回去吧!”但是陸萍一聲不響的睡在白石上;劍塵說:“回去睡吧!看回頭著了涼!”陸萍仍是不理,似乎臉上還有淚痕,我們也不敢再向他看,致一和劍塵勉強把他拉起來,才一同下了白塔,各自回去了。
四月七日
昨夜玩得太高興了。——也許心情是過分的奮發,因之今天似乎起了反動,事情是懶得作,心靈裏紫繞著一種微妙的哀感,不時想到昨夜飄浮海心,對月噙淚的情景,從早晨起,一直怔怔的坐在房裏,——今天又是星期,書局不辦公,有了空閑的時間,免不得萬種閑愁兜上心來,更覺得苦悶的時光,無法排遣了。
下午接得致一的信,那孩子真聰明,在昨夜綺麗哀涼的情景裏,他了解了人間的悲哀,他的信上說:“昨夜的情景太淒涼了,我看著你和星痕的一雙淚影,深深的了解人間的哀愁,我雖沒有你們那樣的難過,但是心情也感到從來所未有的惆悵。”
我把致一的信從頭到尾看了兩遍以後,我莫明其妙的落下淚來,——這一個黃昏便在悄聲咽淚裏銷磨盡了。唉!
四月八日
最近我常常感覺到我心情的消沉,不是好現象,有時候和星痕談起彼此都不免歎氣。我們幾次想變換我們的生活,但是到處都插不下腳去,不消沉又將奈何!可憐!我們談來談去都無結果,最後星痕說道:“紉菁!我們還是忍著吧!……你看露文跑到南方去,形式上似乎比我們熱鬧,其實還不是一樣潦倒。……”自然星痕年來的心情,自不免過分的頹唐,在她的眼光裏看過去,世界上也真沒有什麼事可作呢……我本來也是最不喜歡活動的人,我的脾氣,倔強乖僻,和一般人周旋不來,從前在學校的時候已經對處世有所懼懾,現在到社會上來生活,更是走一步怕一步;況且現在的情形,比從前更壞更複雜,——就是作一個教員吧,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安適,往往三四個月拿不到薪水,因之生活屢屢起恐慌,精神自然也就更痛苦了。
今天和朋友們談到救國,整頓民生的問題,……在他們激昂慷慨的態度裏,使我久已壓熄的靈焰,又漸漸重燃起來,我恨不得立刻放棄一切,到前敵去——我想象匹馬奔馳於腥風血泊中的生活,一腔熱血幾乎噴了出來,但是慚愧,這又有什麼用呢!?幾分鍾以後,一切又都緩和了。我真是怯弱無用的人呢!
下午我站在院子裏,看晚霞,小翠,我的表妹,遞給我一封信,正是劍塵的,我倚著葡萄架,遙對著流霞,將信拆開看了,他說:
菁姊:前天晚上北海之遊,真美妙極了,可是你大約又勾動了傷心吧!我一直惦著你,不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如何?我希望你好好的紮掙吧!你的身體不好,最大的原因,還是心情的抑鬱,——昨天我聽致一說你病了,我真不放心,現在好了吧?……
唉!我如癡如呆的望著半天流霞出神,手裏的信已掉在地下,小翠正蹲在葡萄架下采野菜花呢,她不提防到嚇了一跳,抬頭望了我一眼,把信遞給我道:“怎樣!?……這信不要了嗎?”我搖了搖頭,把信放在衣袋裏,走回屋裏,——小翠看了我這樣子詫異極了,一聲不響的跑到上房找姑媽——大約總是告訴姑媽什麼去了。唉!聰明的小翠你知道我的心事嗎?
四月十日
今天接到超西從英國寄來的一封信,他說:
紉菁吾友:我自從去國以後,生活完全變更了,心情也不同了,近來到各大圖書館念書,很感興趣,——並且發現了幾本在國內買不到的絕版中國書,真如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歡欣,所以我打算天天到圖書館去抄一份,預備將來帶回來。
你近來的心情怎樣?我時時念著你。有時候我獨自跑到公園,坐在芭蕉樹的巨影下,常常默想國內的朋友,不知近來怎樣?尤其是你那清瘦的身影,時時浮上我的心頭,使我不禁歎氣!……日子也真快,元哥已死了三年了,回想當年我們住在上海的時候,幾個人沒有一天不在一處談笑搗亂,你還記得我們曾組織過改革社會團?成立會是在鬆社開的,當天興高采烈聚餐以後,還拍了一張照片,現在這張照片還在我的書架上放著,但是像上的人,都不是從先的樣子了,元哥與紹哥死了,其餘的平和琦也都沒有消息,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呢!
我有時想到我們這些人,若果還像從前那樣勇敢熱誠,今天的國事,或者不至糟到如此地步!唉!我想著真不免痛哭,元哥他實在是我們友人中最有才略擔當的,偏偏短命而死,真叫人憤憤難平呢!
超西的信好像是一把神秘的鑰匙,將我深鎖的靈箱打開了。已往的事跡,一件一件展露在眼前,尤其使我痛心的是永遠不能再見的元哥,我拿起他的遺像,我輕輕的呼喚,但是任我叫幹了喉嚨,從不曾聽見他一聲的回應。唉!我哭了,一一真的兩三個月以來,今天是最難過了。我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心也絞成一團,唉!我無力的睡倒了。
四月十一日
昨夜是低咽著,流了一夜的淚,今天心裏覺得發悶,頭目作痛,我恐怕又要病了。公事房不能去,請表弟打電話去告假,我隻淒楚的躲在床上,下午星痕聽見表弟說了,她不放心,立刻跑來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沿,怔怔的看著我歎息,她也說不出話來,隻是握了我的手垂淚,姑媽見了這種樣子,也禁不住用衣襟拭淚,小表妹隻是怔怔的望著,四圍的景象真淒涼極了。
星痕今夜沒有回去,我們對談對哭的又鬧了一夜,不過心情倒比較舒服了,黎明時,我們都沉沉的睡去。
夢中我看見元哥了,他還是生前一樣沉默無言的望著我,眼角似乎尚有淚痕,他淒楚著說道:“菁!我苦了你!……”他噓著氣,同時聽見窗欞裏呼呼的風鳴,真是可怕的鬼境呢!我嚇醒了,睜眼看見窗戶幔上,已射上曉日的光輝,星痕還睡著呢。我悄悄披上衣服下床,走到穿衣鏡前,看見自己憔悴的瘦影,心頭兀自酸梗,唉!命運之神嗬!我永遠是你手下的俘虜!
四月十二日
兩天沒到公事房辦公了!不免積下許多應辦的事情,整整料理了一個上午。編輯教科書,有時真感到幹燥,沒有興趣,尤其因為我的心,正是時時湧起波浪的海,我拿著筆不知寫什麼好,隻感到自己是生於夢幻中,——理智的工作譬如是斷續的警鍾,一聲響動,也能從夢幻裏醒來,但是鍾聲一停,便又恢複原狀。
有時作得不耐煩,就想放下筆,辭別這單調的公事房,永不再進去,但是想到吃飯的問題,這個決心又動搖了。唉!渺小的人類往往為了物質的生活,而犧牲了意誌的自由,在這種環境之下,人間那裏還有偉大!
下午回家,接到劍塵的電話,約我明早到北海去玩,——今天人很覺疲乏,不到九點就睡了。
四月十三日
今天天氣特別晴明,當我還沒起床的時候,已看見金黃色的太陽,照在東邊的牆上,窗前的藤花,一穗一穗的都開了,顏色是淺紫——這是我生平最喜歡的顏色,所以每年藤花開時,我是有工夫就向它飽看,直到香消色褪,它是軟疲得抬不起頭來,我也不忍再去看它,隻是每日從外麵回來時,經過藤蘿架,偶爾踏著那飄零花瓣時,總要為它不幸的命運歎氣。
但是這時候卻是藤花的黃金時代,葉子有的是深碧如翡翠,有的淡綠如美玉,花穗倒懸著,如美人身上的繡香囊,嬌麗可愛。那濃鬱的香氣,更是使人迷醉,我從床上下來,便推開紗窗,怔怔的望著藤花,我醉於它的麗色,我醉於它的溫香,這時我如高貴的王子,我感到幸福了。
我坐車到北海去,經過金鼇玉佩的時候,已看北海的綠漪清波,遠遠的白塔,和景山都罩於紫氣朝霧中,我進了北海的大門,就沿著北邊那條山路前進,一群白羽如雪的鴨,正浮在水麵,真是“白毛分綠水,紅掌蕩青波”,我不覺看呆了。後來布穀鳥在樹上,“快快布穀,快快布穀”的叫著,才把我喚回人間,我提起青油小傘,向前走去,看見園裏的一草一木,都嬌媚的披上新裝,在含笑歡迎我呢!
我數著自己勻齊的步伐,不知不覺已來到紅色牌樓的石橋上了。遠遠已看見劍塵站在漪瀾堂旁邊的山坡邊等我,那半山腰的木芍藥開得燦爛如錦,我們就在半山的藤椅上坐下談話。劍塵報告他這幾天的工作,又報告我關於時局的幾種消息,我隻默默的聽著,後來他又談到那夜在月下蕩舟的情景,心裏又起了莫名所以的悵惘,後來他又再三問我的病狀,我告訴他已經好了,他似乎不相信隻注視著我的臉道:“紉菁!你又在騙我了,看你的兩個眼窩,是那樣陷入而且又圍著一圈灰色……唉!叫我也沒辦法!我幾次勸你看開些,我也知道這是白說……我深知道你的煩愁,絕對不是幾句話所能勸慰得來的,……我自己的能力又薄弱,……但是紉菁!……”他說到這句上便頓住了,眼圈紅了紅,我更覺得難過,眼淚禁不住滾了下來。
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是咽著眼淚坐在車上,我近來覺得劍塵待我太好了。這一方麵固然使我得到安慰,但是另一方麵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是明白的,……唉!他要是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人生幸福,那麼我更是對不起他,我是不幸的人,我所能給人的,隻有缺陷悲哀……唉!天嗬!你太播弄我了!
可憐劍塵他是英秀挺拔的青年,但是我懷懼,我恐慌,我是怯弱無用的人,總有一天,我自己把持不住,不定什麼時候,我將讓他看到我赤裸裸的心——那是一顆可怕的足以誘惑他的心,然而天知道,這不是我故意造成的罪孽,隻是我抗不過運命的狡獪,我們彼此都是命運的俘虜。
現在我還是努力的紮掙,我還能咽著淚拒絕他純潔的愛,所以近來他雖在說話時,或信中有所表示,我隻是背人滴夠了淚而後掩飾著——正像我真一無所知的樣子。
可憐我宛轉的心誰又明白!人們隻覺得我是受過大陣仗的,一定能如老僧般一無所動,但是事實又那裏如此簡單!我近來為了這可怕的前途,不知又絞了多少血淚,戳了幾處心傷,——明明知道蠶子作繭,終是自縛,而明知故犯,甘作愚鈍。唉!可憐!
我們黃昏時才由北海回來,到家後心神一直不安,我寫了一封信給劍塵道:
劍塵:你想吧!一隻孤零的疲雁,忽然在這冰天雪地的古城中,停在枝枯葉落的梧桐樹上,四境是遼廓得找不到邊際,沒有人煙,沒有村落,你想這孤雁將如何的忍受這淒涼!
但是劍塵:你要知道,如果它是永遠永遠被造物所棄,讓它孤棲的僵死在這廣漠的荒郊,也倒有了結果;然而就是這一點希望它都得不到!結果它被一個旅人,捉下來放在檀木雕成的鳥籠裏了。那是旅人的善意,它本當感激,從此忠忠實實的作個依人小鳥,不也就完了嗎?無奈它天生成的不羈之性,況且心創難平,因之它幾次想悄悄的逃避,到底又放不下待它忠誠的旅人,而且前途也太孤淒了。唉!從此它將彷徨歧路,它將自己焚毀自己。
劍塵!這隻孤雁真值得可憐呢!唉!聰明的劍弟!我不敢再在你麵前裝英雄了,我實在是一個平庸的人,我有人所應有的情感,我一樣的易被人所感動,不過我們遇見太晚了,隻這一點便足鑄成我們終身的大憾!我們將永遠輾轉於這大憾之下,直到我們的末日來臨……
四月十四日
今天到公事房去,表麵上雖然是作了不少的事,可是心神仿佛野馬般放開四蹄,不知跑到那裏去了。時時想到黯淡無光的前途,——荊棘遍徑的前途,以後是邁一步險一步這可怎麼好呢!我想到淒迷的時候,手裏的筆落在紙上,墨汁汙濕了稿紙,在這黑團當中,我似乎看見魔鬼在獰笑,我不禁氣塞咽喉,浩然長歎,同事們都驚奇的向我注視,我被他們冷嚴的眼光所恐懾,才慢慢的鎮靜了。
下午回家,覺得心灰意懶四肢疲弱,放下蚊帳悄悄的睡了,但是那裏睡得著,隻覺思緒萬端,如怒潮如白浪,不止息的攪擾著,中夜才朦朧睡去。
四月十五日
懨懨心情仿佛一隻困鶴,低頭悄立於芭蕉蔭下,無力展翅便連頭也懶得抬起來,唉!病又乘隙來侵,怎樣好!?今天公事房又不能去,隻靜靜的睡著,有時掀開幔帳,看看雲天過雁,此心便波掀浪湧。
下午劍塵打電話來,我告訴他我病了,他很焦急立刻跑來看我。
今夜是極美麗的星夜,天上沒有一朵浮雲,碧澄澄的天衣上,滿綴著鑽石般的繁星,溫風徐徐的吹拂著,我披上夾衣,同劍塵在白色茶花叢前的長椅子上坐了,我無力的倚在椅背上默默注視著遠處的柳梢,——那是輕盈柔軟的柳條,依依於合歡樹間,四境幽寂,除了星群的流盼,時時發出閃電似的光華外,大地是偃息於暗影中了。
寂靜中我聽見自己心弦的顫動,同時我也聽見劍塵心弦的幽音了。我們在沉默中過了許久,劍塵銀鍾般爽朗的聲音,忽然衝破了寂靜,他說:
“菁!我告訴你一件可笑的消息,……那文學教授在打你的主意呢?”
“這本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笑話,……但是你從哪裏聽來?”我向劍塵追問。
劍塵微微笑了笑,他並不回答我的話;又過了許久,他又說道:“你知道除他以外還有人也作此想呢?”
這確是我所未之前聞的事,不覺驚奇的問道:“真的嗎?……誰?請你趕快告訴我吧!”劍塵低了頭道:“我不告訴你,你自己猜去吧!”我有些焦急了,“我真想不出還有什麼人在……”劍塵不等我說完,他忽然向天長歎,——這實在是很明顯的暗示,我的心抖顫了,我不願意再往下問,於是我們又沉默了。
劍塵走後我兀自在院子裏坐了許久,直到夜露浸濕了我的衣裳才回到屋裏睡下。
四月十六日
今天扶病到公事房作了一上午的工,回家來,已經神疲力倦,正打算睡下休息,忽然張媽拿進一封信來,看是劍塵的筆跡,我手發抖,我心發顫,忙忙拆看道:
菁姊:昨夜在你家小園裏的談話,我知道你是想不到的—— 當時我還有許多話。但是我怕你怪我唐突,所以不敢說。不過菁姊!隱瞞又有什麼用呢,求你還是讓我說了吧!
我明明知道,我所希望於你的……無論如何是辦不到,但我自己也不曉得,何以我會發生這類願望——等於幻想的願望。
菁姊!我自己也不明白為的是什麼?先是同情於你,後是可憐你,最後是——這句話我不該說,不過不說也是事實。菁!你原諒我吧!——最後我是愛你!唉!菁!我明明知道自己是幻想,但我也不能不讓你知道,即使現在不說,我以後也得設法使你知道。
其實你過去的殘痕,我知道得很清楚,別人可以作這種幻想,按理說,我怎麼也不該有這些幻想——而且幻想能成事實的,從來所未有過。然而菁!我告訴你,幻想雖然是幻想,但是我無論如何,你是不能阻止但底去愛比嗬垂斯的嗬!幻想雖然是幻想,但是你無論如何是不能阻止我的心幕上印上你的印象嗬!這種的幻想我也不敢奢望它能成為事實,菁!我們就走到這裏為止吧!不過我最後還要告訴你,菁姊:你的印象已經很深很深的印在我的心幕上了。這也許是我們生命史上一點痕跡吧!
唉!真是罪孽,——劍塵終於赤裸裸的向我表白了,我今後將怎樣處置呢?劍塵嗬!我對不起你,我將終身對你負疚!
我的眼淚濕透了信箋,我的心將碎於慘酷的命運的鐵拳下,我伏在床上,我默默的禱告了。但是那裏有神的回聲呢!
四月十七日
夜和死般的寂靜,便連風吹樹葉的聲音也不容易聽見。隻有暗影裏的饑鼠,在齧啃木頭,發出一些刺耳的聲音來。我倦倚在窗前的藤榻上,——我的心傷正在暴烈呢。唉!可憐由戰場上逃歸的敗兵喲!我的心弦正奏著激烈的戰曲,然而我已經沒有勇氣,沒有力量了。最後我將成為敵人的俘虜!
唉!我真淺薄!我真值得咒詛!我永遠不能趕出心頭的矛盾的激戰!
現在更糟了,不知什麼時候,連一些掩飾能力也失卻了。今晚在淡淡的星光下,我一切無隱的向他流露了。我迷惘得忘了現實,我隻憬憧在美妙的背景裏,我眼裏隻有潔白的花;熱烈的情感。——如美麗的火焰似的情感,籠罩了整個的宇宙,溫柔舒適,迷醉。但是我發現了我的罪惡,我不應當愛他,也不配承愛他的愛,我的心是殘傷的,而他的呢——正是一朵才綻蕊的玫瑰,我不應當抓住他,但是放棄了他吧,然而天知道這是萬分不自然的,我也曾幾次想解脫,有時他的信來,我故意遲些回信,打算由我的冷淡而使他灰心,可是我又無時無刻的不希望他的信來,每次從街上回家,頭一件就是注意到書桌上的信,如果桌上是空的我便不自覺的失望,心神懊喪得萬事都沒心作,必等到他的信來了我才能恢複原狀。唉!這是多麼可怕的迷戀嗬!
這幾天我的精神苦痛極了,我常恨我自己不徹底,我一麵覺得世間的一切可咒詛,一麵又對於一切留戀著,有時覺得人間萬事都可以拿遊戲的態度來對付,然而到了自己身上,什麼事都變成十分嚴重了,唉!這心情真太複雜了。因此我的喜怒無常,哀愁瞬變,比那湖麵上的天氣,變得還快,但是心情雖然是如此,為了生活,整天仍是紮掙於車塵蹄跡之中。未免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