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研究
重點推介
作者:刁鬥
我讀過一篇叫《梅維斯研究》的中國小說,寫科學家生活。故事場景在歐洲或美洲,也可能是大洋洲,其中的角色皆白種人。那小說智趣飛揚,妙喻迭現,以輕盈的步履涉足神秘並製造緊張,操持著我一向喜歡的翻譯文體。它是短篇,作者牛健哲。
顯然,我這文章的題目出於模仿。
與牛健哲認識沒有十年,也七八年了,見麵也有六七十次。他工作的那個部門,我曾先於他混跡多年,大概是戀舊的感情使然,沒事我總過去聊天。但想想我們倆說過的話,準確地說,是他對我說過的話,每次也就五六七句,還包括很容易被理解為敷衍的“可能吧”,“也許是”,“對”,“行”,包括這次在電話裏,他希望我就他的兩篇小說寫點什麼,也是他以簡潔的一兩句話表達了意圖的三分之一,再由我用哆嗦的十來句話,補足他省略的三分之二。我愛聊天,喜歡對話時的互動和碰撞,喜歡快樂的打岔和譏誚的抬杠。可這一切,在牛健哲那裏都不存在,每每聽我誇誇其談,他隻是眨著一雙憂鬱的眼睛,專注認真地直視著我,為他敷衍式的應對增加誠意指數。記得有一次,我看過他的一篇小說,因為驚異於他的精彩,便舊習不改地荒唐起來——我喜歡通過荒唐但也好玩的形式,表達某種強烈的感受。當時我放下手頭的活計,翻著詞典為他設計筆名:牛耳、牛氓、牛腱子……然後逐一列到紙上,再讀出聲音,對比它們的優劣短長。那天周日,我等不到周一當麵建議,立刻給他打去電話,問他自己喜歡哪個。可他好像隻一句話,就讓我的荒唐隻剩下荒唐沒有了好玩:我不想用筆名。還好像,對我一兩個小時的雷鋒精神,他吝嗇的詞語裏都沒包含謝謝。
但不知為什麼,和他聊天,我又從沒覺得對牛彈琴。他那種由欲言又止所醞釀的沉默,仿佛也是聲音,是屬於另一語義係統的獨特聲音。
後來,在我對“牛”彈了一兩年琴後,有一天夜深人靜時我打開信箱,他發來請我“批評”的兩篇小說,果然讓我聽到了獨特的聲音。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寫小說。這就對了,獨特的聲音應該屬於獨特的人。
那兩篇小說的題目和內容我早忘了,但夜深人靜時他通過小說與我聊天,卻讓我記下了當時的感受:語言詭異,構想新穎,富有靈性,出手不凡——當然,至今我也沒問過他,他何時開始“出手”寫作,喜歡讀誰又推崇誰。
再後來,他陸續又發我幾篇小說,對人的心內波瀾與身外境遇,皆充滿“好久是多久”(《藥酒》)式的窮追苦問,而“就像小便到四十五毫升時就被強行提起褲子一樣”(《不再降落》)的奇妙比喻和“都要接待一下那段視頻”(《不再降落》)這種富有情感功能的精確描寫,更亮片一樣,在他小說裏隨處發光。他留給我的閱讀印象,是對語言有強烈的操縱熱情。但我說不好,他這直達根本的良性嗜好,是深諳“小說就是語言的藝術”這一真諦的自覺呢,還是他下意識中彌補自己不擅辭令的自然反應?他的句子都很完整,但每每讀完,又總有一種殘缺的感覺——那殘缺裏潛伏著無窮的深義,反過來又會顛覆完整。這種能力,我倒覺得,應該來之於他對自己說話風格的點石成金。與他說話風格相違背的,是他喜歡不厭其煩地描摹細部,不惜術語化和論文式,但由於他拒絕生拉硬拽地從事物的表象“反映生活”和編織全無心理邏輯依據的“好看故事”,他越細致,越小處著眼,越沉溺於邊邊角角枝枝蔓蔓,他傳遞的信息就越不確定,他筆下的人物就越模糊,他設置的情節就越不平衡越不穩定,而經他扭曲變形過的故事題旨,就越挑戰讀者的審美趣味與認知習慣。於是,根本就不飛翔的《不再降落》便攜帶出了羅伯·格裏耶式的“嫉妒”雲雨,而絕不辛辣濃烈的《藥酒》,也溢散出了希區柯克般的恐怖與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