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魔咒(1 / 1)

我曾經希望使自己相信,我還有愛的能力。這種能力的存在可以使我活得充實而有價值。而在某種程度上講,由於母親的講述,我基本上已經離開真正的人群很遠。也不單是她的回憶。即便在我上了初中以後,母親的病也複發過一次。而原本我們都以為,隨著幾個孩子的長大,那種折磨已經漸漸趨近於無。即使有,也隻是深埋在心底。

然而,深夜裏,我看見母親醒來。母親大聲喊著“救命”醒來。由於第一次真正見到母親犯病,我像魔咒附身一般不知所措。母親眼神中的光已經變得不同尋常。她拉著我的手,叫我相信這一次她是要走了。她一直嘮叨,使我驚恐而慌亂。我們把奶奶也叫來了。然而母親仿佛看到她現世的仇人。你走啊。她大聲喊著。你還想來害死我嗎?奶奶年邁的身軀在炕上端坐著。她的神色冷峻而悲傷。“怎麼成了這種樣子?怎麼成了這種樣子?真是造孽啊!”她的聲音仿佛來自虛空。我不敢看她的臉。因她晚年相信基督,所以此刻,她虔誠地為母親做著祈禱。“主啊,原諒我的罪吧。”她的淚水也慢慢地滑落下來。她的神態並不做作,然而母親生氣了。母親大聲喊我的名字。“快,把她趕走。她在詛咒我死。你聽到了嗎?”母親大聲喊著。我站在屋子裏,我看著母親和她的婆婆。父親皺著眉頭。他顯然對這種事情也是手足無措的。我的心裏慢慢平靜下來。在這種時候,我仿佛看到我的記憶如同流水倒流,洶湧而且暴烈地衝擊這些當下時光。母親的聲音使我意識到埋藏在她心中的故事那麼遙遠而真實。她不加節製。也無法節製。她背轉身體,誰也不看。她那麼哭起來。我開始意識到生命的無所歸依。我想假如母親就這樣離去的話,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十四歲了。我的弟弟十一歲。妹妹更小。九歲。他們在炕頭蜷縮著。當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對父親說,叫醫生來吧。爸,你去叫醫生來吧。

我慢慢明白母親這一次發作所積蓄的能量。我意識到她能夠很快好起來。然而我的心裏卻被悲傷擊倒了。我剛升入初二。我仔細地盯著講課老師的臉。我想,他們曾經知道我們的故事嗎?在我的臆想中,他們肯定知道了。我把自己留在了教室裏,然而老師講的課我一點也聽不進去。我的心出事了。我說。我並不介意我的情況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即使介意也完全無法。我寧願他們都相信我自己成了與眾不同的另外一個。盡管他們會因此拋棄我。蔑視我。可我不管。我覺得自己心裏的不快和殘忍可以幫助我度過這一次難關。我看著一群仔細地聽課的學生。想,他們多麼興奮,但卻幼稚。我隻是不能叫他們很快明白我比他們成熟和堅韌。我的長大在這時奇異地進行著。即使與老師不滿的目光對視,我也會變得鎮定而不妥協。直到他們一個個地找我談話,要我注意上課認真聽講。他們還說,再有一年多你就要中考了,你平時學習成績那麼好。如果現在成績滑下來的話肯定會影響以後。我的耳朵裏鑽滿了這樣的勸說。我喜歡他們對我這樣勸說。他們的急切緩解了我的難過。我想,我能告訴他們我家裏發生的事嗎?

事實上,在多年後,我一直這樣以為,人生中的孤獨是與生俱來的。我在那段時期裏惟一的收獲便是知道活著所需要的承受。許多事情,原本無法阻止。我常常下課後在學校周圍的曠野裏留連到天黑,看著暮色漸漸籠罩四野,而四周的村莊裏升起炊煙。閃爍的微弱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定是秘密群集的地方。我的十四歲,曾經有過那麼孤獨而且複雜的張望。我在一個人時體味到的那種喜悅和滄桑,許多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地跟隨。我在愛情中的鄭重和虔誠,多半因了這樣一段非常的經曆。

我在進入家門時母親變得緩和下來。回來了?她說。然後,始終不發一言。後來,她連續好幾天不同我們說一句話。

偶爾,她意識到死亡的籠罩。她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自己離我們已經慢慢遠去。她頭腦中這種巨大的幻覺使她迷戀於一種敘說。“你們好好活著吧。就是媽媽死了也不要哭。記住啊,哭也是沒用的。”母親說著這話,語氣平靜而決絕。她教給我們的東西是如此難忘。我直到看著她平靜地睡去才緩了一口氣。她的呼吸平穩而淡定。她隻是有意無意地使我們的心想要逃離。我看著這個家裏,想著自己的命運。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什麼事,別太擔心。

我知道,不管結果如何,結論隻是我們曾經經曆。其實就是那種樣子。母親的病慢慢好起來。她說,仿佛做了一場大夢。身體有種虛脫感。

我看著她漸漸變得真正寧靜,開始覺得幸福。已經無法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