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麼?

這是真的農民和手業工人的作品,由他們閑中扮演。借目連的巡行來貫串許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連救母記》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鬆打虎》,是甲乙兩人,一強一弱,扮著戲玩。先是甲扮武鬆,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給你咬死了?”乙隻得要求互換,卻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說怨話,甲便道:“你是武鬆,不咬,不是給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臘的伊索,俄國的梭羅古勃的寓言來,這是毫無遜色的。

如果到全國的各處去收集,這一類的作品恐怕還很多。但自然,缺點是有的。是一向受著難文字,難文章的封鎖,和現代思潮隔絕。所以,倘要中國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須提倡大眾語,大眾文,而且書法更必須拉丁化。

十一大眾並不如讀書人所想像的愚蠢

但是,這一回,大眾語文剛一提出,就有些猛將趁勢出現了,來路是並不一樣的,可是都向白話,翻譯,歐化語法,新字眼進攻。他們都打著“大眾”的旗,說這些東西,都為大眾所不懂,所以要不得。其中有的是原是文言餘孽,借此先來打擊當麵的白話和翻譯的,就是祖傳的“遠交近攻”的老法術;有的是本是懶惰分子,未嚐用功,要大眾語未成,白話先倒,讓他在這空場上誇海口的,其實也還是文言文的好朋友,我都不想在這裏多談。現在要說的隻是那些好意的,然而錯誤的人,因為他們不是看輕了大眾,就是看輕了自己,仍舊犯著古之讀書人的老毛病。

讀書人常常看輕別人,以為較新,較難的字句,自己能懂,大眾卻不能懂,所以為大眾計,是必須徹底掃蕩的;說話作文,越俗,就越好。這意見發展開來,他就要不自覺的成為新國粹派。或則希圖大眾語文在大眾中推行得快,主張什麼都要配大眾的胃口,甚至於說要“迎合大眾”,故意多罵幾句,以博大眾的歡心。這當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詣,但這樣下去,可要成為大眾的新幫閑的。

說起大眾來,界限寬泛得很,其中包括著各式各樣的人,但即使“目不識丁”的文盲,由我看來,其實也並不如讀書人所推想的那麼愚蠢。他們是要智識,要新的智識,要學習,能攝取的。當然,如果滿口新語法,新名詞,他們是什麼也不懂;但逐漸的檢必要的灌輸進去,他們卻會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許還賽過成見更多的讀書人。初生的孩子,都是文盲,但到兩歲,就懂許多話,能說許多話了,這在他,全部是新名詞,新語法。他那裏是從《馬氏文通》或《辭源》裏查來的呢,也沒有教師給他解釋,他是聽過幾回之後,從比較而明白了意義的。大眾的會攝取新詞彙和語法,也就是這樣子,他們會這樣的前進。所以,新國粹派的主張,雖然好像為大眾設想,實際上倒盡了拖住的任務。不過也不能聽大眾的自然,因為有些見識,他們究竟還在覺悟的讀書人之下,如果不給他們隨時揀選,也許會誤拿了無益的,甚而至於有害的東西。所以,“迎合大眾”的新幫閑,是絕對的要不得的。

由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並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羅。他隻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

十二煞尾

話已經說得不少了。總之,單是話不行,要緊的是做。要許多人做:大眾和先驅;要各式的人做:教育家,文學家,言語學家……。這已經迫於必要了,即使目下還有點逆水行舟,也隻好拉纖;順水固然好得很,然而還是少不得把舵的。

這拉纖或把舵的好方法,雖然也可以口談,但大抵得益於實驗,無論怎麼看風看水,目的隻是一個:向前。

各人大概都有些自己的意見,現在還是給我聽聽你們諸位的高論罷。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至九月十日的《申報·自由談》,署名華圉。後來作者將本文與其他有關於語文改革的文章四篇輯為《門外文談》一書,一九三五年九月由上海天馬書店出版。)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

今年的尊孔,是民國以來第二次的盛典,凡是可以施展出來的,幾乎全都施展出來了。上海的華界雖然接近夷(亦作彝)場,也聽到了當年孔子聽得“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八月三十日的《申報》報告我們說——

“廿七日本市各界在文廟舉行孔誕紀念會,到黨政機關,及各界代表一千餘人。有大同樂會演奏中和韶樂二章,所用樂器因欲擴大音量起見,不分古今,凡屬國樂器,一律配入,共四十種。其譜一仍舊貫,並未變動。聆其節奏,莊嚴肅穆,不同凡響,令人悠然起敬,如親三代以上之承平雅頌,亦即我國民族性酷愛和平之表示也。……”

樂器不分古今,一律配入,蓋和周朝的韶樂,該已很有不同。但為“擴大音量起見”,也隻能這麼辦,而且和現在的尊孔的精神,也似乎十分合拍的。“孔子,聖之時者也”,“亦即聖之摩登者也”,要三月不知魚翅燕窩味,樂器大約決非“共四十種”不可;況且那時候,中國雖然已有外患,卻還沒有夷場。

不過因此也可見時勢究竟有些不同了,縱使“擴大音量”,終於還擴不到鄉間,同日的《中華日報》上,就記著一則頗傷“承平雅頌,亦即我國民族性酷愛和平之表示”的體麵的新聞,最不湊巧的是事情也出在二十七——

“(寧波通訊)餘姚入夏以來,因天時亢旱,河水幹涸,住民飲料,大半均在河畔開鑿土井,借以汲取,故往往因爭先後,而起衝突。廿七日上午,距姚城四十裏之朗霞鎮後方屋地方,居民楊厚坤與姚士蓮,又因爭井水,發生衝突,互相加毆。姚士蓮以煙筒頭猛擊楊頭部,楊當即昏倒在地。繼姚又以木棍石塊擊楊中要害,竟遭毆斃。迨鄰近聞聲施救,楊早已氣絕。而姚士蓮見已闖禍,知必不能免,即乘機逃避……”

聞韶,是一個世界,口渴,是一個世界。食肉而不知味,是一個世界,口渴而爭水,又是一個世界。自然,這中間大有君子小人之分,但“非小人無以養君子”,到底還不可任憑他們互相打死,渴死的。

聽說在阿拉伯,有些地方,水已經是寶貝,為了喝水,要用血去換。“我國民族性”是“酷愛和平”的,想必不至於如此。但餘姚的實例卻未免有點怕人,所以我們除食肉者聽了而不知肉味的“韶樂”之外,還要不知水味者聽了而不想水喝的“韶樂”。

八月二十九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上海《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署名公汗。)中國語文的新生

中國現在的所謂中國字和中國文,已經不是中國大家的東西了。

古時候,無論那一國,能用文字的原是隻有少數的人的,但到現在,教育普及起來,凡是稱為文明國者,文字已為大家所公有。但我們中國,識字的卻大概隻占全人口的十分之二,能作文的當然還要少。這還能說文字和我們大家有關係麼?

也許有人要說,這十分之二的特別國民,是懷抱著中國文化,代表著中國大眾的。我覺得這話並不對。這樣的少數,並不足以代表中國人。正如中國人中,有吃燕窩魚翅的人,有賣紅丸的人,有拿回扣的人,但不能因此就說一切中國人,都在吃燕窩魚翅,賣紅丸,拿回扣一樣。要不然,一個鄭孝胥,真可以把全副“王道”挑到滿洲去。

我們倒應該以最大多數為根據,說中國現在等於並沒有文字。

這樣的一個連文字也沒有的國度,是在一天一天的壞下去了。我想,這可以無須我舉例。

單在沒有文字這一點上,智識者是早就感到模胡的不安的。清末的辦白話報,五四時候的叫“文學革命”,就為此。但還隻知道了文章難,沒有悟出中國等於並沒有文字。今年的提倡複興文言文,也為此,他明知道現在的機關槍是利器,卻因曆來偷懶,未曾振作,臨危又想僥幸,就隻好夢想大刀隊成事了。

大刀隊的失敗已經顯然,隻有兩年,已沒有誰來打九十九把鋼刀去送給軍隊。但文言隊的顯出不中用來,是很慢,很隱的,它還有壽命。

和提倡文言文的開倒車相反,是目前的大眾語文的提倡,但也還沒有碰到根本的問題:中國等於並沒有文字。待到拉丁化的提議出現,這才抓住了解決問題的緊要關鍵。

反對,當然大大的要有的,特殊人物的成規,動他不得。格理萊倡地動說,達爾文說進化論,搖動了宗教,道德的基礎,被攻擊原是毫不足怪的;但哈飛發見了血液在人身中環流,這和一切社會製度有什麼關係呢,卻也被攻擊了一世。然而結果怎樣?結果是:血液在人身中環流!

中國人要在這世界上生存,那些識得《十三經》的名目的學者,“燈紅”會對“酒綠”的文人,並無用處,卻全靠大家的切實的智力,是明明白白的。那麼,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須除去阻礙傳布智力的結核:非語文和方塊字。如果不想大家來給舊文字做犧牲,就得犧牲掉舊文字。走那一麵呢,這並非如冷笑家所指摘,隻是拉丁化提倡者的成敗,乃是關於中國大眾的存亡的。要得實證,我看也不必等候怎麼久。

至於拉丁化的較詳的意見,我是大體和《自由談》連載的華圉作《門外文談》相近的,這裏不多說。我也同意於一切冷笑家所冷嘲的大眾語的前途的艱難;但以為即使艱難,也還要做;愈艱難,就愈要做。改革,是向來沒有一帆風順的,冷笑家的讚成,是在見了成效之後,如果不信,可看提倡白話文的當時。

九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日上海《新生》周刊第一卷第三十六期,署名公汗。)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從公開的文字上看起來:兩年以前,我們總自誇著“地大物博”,是事實;不久就不再自誇了,隻希望著國聯,也是事實;現在是既不誇自己,也不信國聯,改為一味求神拜佛,懷古傷今了——卻也是事實。

於是有人慨歎曰: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

如果單據這一點現象而論,自信其實是早就失掉了的。先前信“地”,信“物”,後來信“國聯”,都沒有相信過“自己”。假使這也算一種“信”,那也隻能說中國人曾經有過“他信力”,自從對國聯失望之後,便把這他信力都失掉了。

失掉了他信力,就會疑,一個轉身,也許能夠隻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條新生路,但不幸的是逐漸玄虛起來了。信“地”和“物”,還是切實的東西,國聯就渺茫,不過這還可以令人不久就省悟到依賴它的不可靠。一到求神拜佛,可就玄虛之至了,有益或是有害,一時就找不出分明的結果來,它可以令人更長久的麻醉著自己。

中國人現在是在發展著“自欺力”。

“自欺”也並非現在的新東西,現在隻不過日見其明顯,籠罩了一切罷了。然而,在這籠罩之下,我們有並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在。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嚐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麵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於全體,那簡直是誣蔑。

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麵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九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