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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公汗。)“以眼還眼”

杜衡先生在“最近,出於‘與其看一部新的書,還不如看一部舊的書’的心情”,重讀了莎士比亞的《凱撒傳》。這一讀是頗有關係的,結果使我們能夠拜讀他從讀舊書而來的新文章:《莎劇凱撒傳裏所表現的群眾》(見《文藝風景》創刊號)。

這個劇本,杜衡先生是“曾經用兩個月的時間把它翻譯出來過”的,就可見讀得非常子細。他告訴我們:“在這個劇裏,莎氏描寫了兩個英雄——凱撒,和……勃魯都斯。……還進一步創造了兩位政治家(煽動家)——陰險而卑鄙的卡西烏斯,和表麵上顯得那麼麻木而糊塗的安東尼。”但最後的勝利卻屬於安東尼,而“很明顯地,安東尼底勝利是憑借了群眾底力量”,於是更明顯地,即使“甚至說,群眾是這個劇底無形的主腦,也不嫌太過”了。

然而這“無形的主腦”是怎樣的東西呢?杜衡先生在敘事和引文之後,加以結束——決不是結論,這是作者所不願意說的——道——

“在這許多地方,莎氏是永不忘記把群眾表現為一個力量的;不過,這力量隻是一種盲目的暴力。他們沒有理性,他們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他們底感情是完全被幾個煽動家所控製著,所操縱著。……自然,我們不能貿然地肯定這是群眾底本質,但是我們倘若說,這位偉大的劇作者是把群眾這樣看法的,大概不會有什麼錯誤吧。這看法,我知道將使作者大大地開罪於許多把群眾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種方式來估計的朋友們。至於我,說實話,我以為對這些問題的判斷,是至今還超乎我底能力之上,我不敢妄置一詞。……”

杜衡先生是文學家,所以這文章做得極好,很謙虛。假如說,“媽的群眾是瞎了眼睛的!”即使根據的是“理性”,也容易因了表現的粗暴而招致反感;現在是“這位偉大的劇作者”莎士比亞老前輩“把群眾這樣看法的”,您以為怎麼樣呢?“巽語之言,能無說乎”,至少也得客客氣氣的搔一搔頭皮,如果你沒有翻譯或細讀過莎劇《凱撒傳》的話——隻得說,這判斷,更是“超乎我底能力之上”了。

於是我們都不負責任,單是講莎劇。莎劇的確是偉大的,僅就杜衡先生所紹介的幾點來看,它實在已經打破了文藝和政治無關的高論了。群眾是一個力量,但“這力量隻是一種盲目的暴力。他們沒有理性,他們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據莎氏的表現,至少,他們就將“民治”的金字招牌踏得粉碎,何況其他?即在目前,也使杜衡先生對於這些問題不能判斷了。一本《凱撒傳》,就是作政論看,也是極有力量的。

然而杜衡先生卻又因此替作者捏了一把汗,怕“將使作者大大地開罪於許多把群眾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種方式來估計的朋友們”。自然,在杜衡先生,這是一定要想到的,他應該愛惜這一位以《凱撒傳》給他智慧的作者。然而肯定的判斷了那一種“朋友們”,卻未免太不顧事實了。現在不但施蟄存先生已經看見了蘇聯將要排演莎劇的“醜態”(見《現代》九月號),便是《資本論》裏,不也常常引用莎氏的名言,未嚐說他有罪麼?將來呢,恐怕也如未必有人引《哈孟雷特》來證明有鬼,更未必有人因《哈孟雷特》而責莎士比亞的迷信一樣,會特地“吊民伐罪”,和杜衡先生一般見識的。

況且杜衡先生的文章,是寫給心情和他兩樣的人們來讀的,因為會看見《文藝風景》這一本新書的,當然決不是懷著“與其看一部新的書,還不如看一部舊的書”的心情的朋友。但是,一看新書,可也就不至於隻看一本《文藝風景》了,講莎劇的書又很多,涉獵一點,心情就不會這麼抖抖索索,怕被“政治家”(煽動家)所煽動。那些“朋友們”除注意作者的時代和環境而外,還會知道《凱撒傳》的材料是從布魯特奇的《英雄傳》裏取來的,而且是莎士比亞從作喜劇轉入悲劇的第一部;作者這時是失意了。為什麼事呢,還不大明白。但總之,當判斷的時候,是都要想到的,又未必有杜衡先生所豫言的痛快,簡單。

單是對於“莎劇凱撒傳裏所表現的群眾”的看法,和杜衡先生的眼睛兩樣的就有的是。現在隻抄一位痛恨十月革命,逃入法國的顯斯妥夫(LevShestov)先生的見解,而且是結論在這裏罷——

“在《攸裏烏斯·凱撒》中活動的人,以上之外,還有一個。那是複合底人物。那便是人民,或說‘群眾’。莎士比亞之被稱為寫實家,並不是無意義的。無論在那一點,他決不阿諛群眾,做出凡俗的性格來。他們輕薄,胡亂,殘酷。今天跟在彭貝的戰車之後,明天喊著凱撒之名,但過了幾天,卻被他的叛徒勃魯都斯的辯才所惑,其次又讚成安東尼的攻擊,要求著剛才的紅人勃魯都斯的頭了。人往往憤慨著群眾之不可靠。但其實,豈不是正有適用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古來的正義的法則的事在這裏嗎?劈開底來看,群眾原是輕蔑著彭貝,凱撒,安東尼,辛那之輩的,他們那一麵,也輕蔑著群眾。今天凱撒握著權力,凱撒萬歲。明天輪到安東尼了,那就跟在他後麵罷。隻要他們給飯吃,給戲看,就好。他們的功績之類,是用不著想到的。他們那一麵也很明白,施與些像個王者的寬容,借此給自己收得報答。在擁擠著這些滿是虛榮心的人們的連串裏,間或夾雜著勃魯都斯那樣的廉直之士,是事實。然而誰有從山積的沙中,找出一粒珠子來的閑工夫呢?群眾,是英雄的大炮的食料,而英雄,從群眾看來,不過是餘興。在其間,正義就占了勝利,而幕也垂下來了。”(《莎士比亞〔劇〕中的倫理的問題》)

這當然也未必是正確的見解,顯斯妥夫就不很有人說他是哲學家或文學家。不過便是這一點點,就很可以看見雖然同是從《凱撒傳》來看它所表現的群眾,結果卻已經和杜衡先生有這麼的差別。而且也很可以推見,正不會如杜衡先生所豫料,“將使作者大大地開罪於許多把群眾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方式來估計的朋友們”了。

所以,杜衡先生大可以不必替莎士比亞發愁。彼此其實都很明白:“陰險而卑鄙的卡西烏斯,和表麵上顯得那麼麻木而糊塗的安東尼”,就是在那時候的群眾,也“不過是餘興”而已。

九月三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文學》月刊第三卷第五號“文學論壇”欄,署名隼。同年九月三十日《魯迅日記》:“夜作《解杞憂》一篇”,即此文。)說“麵子”

“麵子”,是我們在談話裏常常聽到的,因為好像一聽就懂,所以細想的人大約不很多。

但近來從外國人的嘴裏,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他們以為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國精神的綱領,隻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麵子;他既然沒有了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這是不是事實,我斷不定,但這故事,“中外人士”中是頗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頗疑心他們想專將“麵子”給我們。

但“麵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胡塗。它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價,就有一種“麵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麵去了,即失了麵子,也叫作“丟臉”。不怕“丟臉”,便是“不要臉”。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麵子”,或曰“露臉”。而“丟臉”之道,則因人而不同,例如車夫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並不算什麼,富家姑爺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才成為“丟臉”。但車夫也並非沒有“臉”,不過這時不算“丟”,要給老婆踢了一腳,就躺倒哭起來,這才成為他的“丟臉”。這一條“丟臉”律,是也適用於上等人的。這樣看來,“丟臉”的機會,似乎上等人比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車夫偷一個錢袋,被人發見,是失了麵子的,而上等人大撈一批金珠珍玩,卻仿佛也不見得怎樣“丟臉”,況且還有“出洋考察”,是改頭換麵的良方。

誰都要“麵子”,當然也可以說是好事情,但“麵子”這東西,卻實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報》就告訴我們一條新聞:滬西有業木匠大包作頭之羅立鴻,為其母出殯,邀開“貰器店之王樹寶夫婦幫忙,因來賓眾多,所備白衣,不敷分配,其時適有名王道才,綽號三喜子,亦到來送殯,爭穿白衣不遂,以為有失體麵,心中懷恨,……邀集徒黨數十人,各執鐵棍,據說尚有持手槍者多人,將王樹寶家人亂打,一時雙方有劇烈之戰爭,頭破血流,多人受有重傷。……”白衣是親族有服者所穿的,現在必須“爭穿”而又“不遂”,足見並非親族,但竟以為“有失體麵”,演成這樣的大戰了。這時候,好像隻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有麵子”,而自己成了什麼,卻可以完全不管。這類脾氣,是“紳商”也不免發露的:袁世凱將要稱帝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有麵子”;有一國從青島撤兵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萬民傘上為“有麵子”。

所以,要“麵子”也可以說並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並非說,人應該“不要臉”。現在說話難,如果主張“非孝”,就有人會說你在煽動打父母,主張男女平等,就有人會說你在提倡亂交——這聲明是萬不可少的。

況且,“要麵子”和“不要臉”實在也可以有很難分辨的時候。不是有一個笑話麼?一個紳士有錢有勢,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罷,人們都以能夠和他扳談為榮。有一個專愛誇耀的小癟三,一天高興的告訴別人道:“四大人和我講過話了!”人問他“說什麼呢?”答道:“我站在他門口,四大人出來了,對我說:滾開去!”當然,這是笑話,是形容這人的“不要臉”,但在他本人,是以為“有麵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為“有麵子”了。別的許多人,不是四大人連“滾開去”也不對他說麼?

在上海,“吃外國火腿”雖然還不是“有麵子”,卻也不算怎麼“丟臉”了,然而比起被一個本國的下等人所踢來,又仿佛近於“有麵子”。

中國人要“麵子”,是好的,可惜的是這“麵子”是“圓機活法”,善於變化,於是就和“不要臉”混起來了。長穀川如是閑說“盜泉”雲:“古之君子,惡其名而不飲,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飲之。”也說穿了“今之君子”的“麵子”的秘密。

十月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漫畫生活》月刊第二期。)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