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達姆不是那種執拗的人,伊聽到Elia的這一場道理很中肯,也點頭微笑了。
伊聽到人家說抹牌的壞話時,伊總熱誠的回答,人本來是一個好嬉的動物呀。這種好嬉的本能慫恿著人們前進,有些人將這種本能宣泄在邦國的吞並的遊嬉上,還有些則將它宣泄在紙牌的遊嬉上;比較起來,就人道主義的觀點看來,你還是願意一個人有著武力統一的野心呢或者願意他,或伊好玩牌呢?博圖老夫人關於啞牌所發表的見解大概如是,我們敬聆過這些見解之後,難道不覺到伊的四人抹牌之優處的見解是一篇上好的牌經嗎?我們靜觀過這些見解之後,難道沒有一個活現而充滿了人性的“人”湧現於我們的眼前嗎?這篇文章最高妙的長處即在於此:它拾起一個瑣屑,甚至於是不正道的題目來,而創造出一個人性磅礴而一方麵又有其僻處Idiosyncrasy的活人。《統一局》
雖然《自己的園地》已經買了半年,聞名的時期比這日子還早的多,可是一直沒有動過。就是北京政府下了禁賣這書的命令,我還是沒有激刺到將這書終於翻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但《自己的園地》一直與英國大散文作家Arnold的文集隱藏於書堆之中,雖然我在未買以前曾經見過兩書的片斷。這或者是我的一種Idiosyncrasy罷,我今天推明天看明天推後天看的推上半年了,不然就是喜歡看的書太多了,我東西的奔命,終於一本書沒有能夠看完的,成了一個散漫的忙人了。
其實說來,《自己的園地》的作者本是我的新文學上的初戀,到了現在,雖然他的詩學上的見解我不十分讚同,但他散文上的功績我是承認並且極心服的。他雖不會作詩,不會說詩,但他的散文卻有淡遠的詩味,“沒有他的文體,我怕《現代日本小說集》中有許多篇都要成為枯槁的作品罷,”他在現代國內的文人中,是惟一的以文體Style為自覺的職誌而成了功的。
近來因為譯事上參考的需求,就將作者的《現代日本小說集》拿起來。它的後繼自然是《自己的園地》了。在他的“園地”上我發現了一朵微妙的散文“薔薇”,那便是其中的《統一局》了。我本來預備引起國人對於西方有而震旦無的Pure essay的注意,不料已經有了這類的成功創作了並且作者是“舊雨重逢”的周先生,這自然是很大的一暢了。
這篇《統一局》是《夏夢》中最好的一篇,妙在它的反話毫不刺眼而減去了諷刺的成份,這文仍不失為一篇高的想象作品。其實據我的私見看來我們用純粹的想象作品的眼光來看它,比用反刺文的眼光來看它,尤為美妙。我常常幻想,居困難之中而想象一極樂的天國,固然是人之常情,不能責備;不過假設真有了那樂國,隻有幸福沒有磨難,四季開著不謝的花,太陽再不會落,那恐怕樂國的國民活了幾年也要覺不出什麼特別的樂罷。Swift在他的Gulliver's Travels中所說的關於不死人的話正與我這種幻想相合,現在看見《統一局》,又將它想起來了。吹求的與法官式的文藝批評
《自己的園地》裏麵的《文藝批評雜話》說文藝批評不可成為吹求的,法官式的;誠然是,吹求的大半出於不誠懇的動機,吹求的批評是不可獎助的,法律兩字不知冤枉了多少人,文藝較法律尤為精微,法官式的批評也是不可倚賴的。
不過多數不能抹殺少數,吹求的言論也有時是由衷之言,在那種時候我們是不能籠統的將它們忽略的。即如聞一多批評郭沫若的《莪默伽亞謨》中譯本的一篇文章異常嚴肅而同時異常友誼的,我們能將它一筆抹殺嗎?
在我個人的意思,一件事物有它良好的方麵,也有它欠缺的方麵。吹求的好處即在促成慎重的習慣,而它的缺點則有三層:它易受利用以作輕蔑異黨的工具,它常流入自己賣弄的流弊,——這兩層是明顯的;它可以將人引出了主觀的詩的真理的鑒賞而歧入客觀的科學的真理的爭論——這一層是較隱微的。
關於這一層隱微一點的吹求的文藝的壞處讓我們拿一個西方文學中的例子來說明,說起美的文藝,濟慈的《聖厄格尼司節的上夕》總無疑是一篇了;說起美的描寫,這篇詩中述Porphyro帶著他的戀者逃出伊的住堡時的一段,總無疑的是一例子了。他攜伊逃走的時候,冰風在堡外灰白蕭條的山野上叫著,堡內是一片壓悶的沉默,隻有銅鏈懸著的燈中火焰伸吐而複縮入,黯淡的亮起陰森的堡之內部,還有地上的毯子的邊角偶然魚躍似的站起,又撥剌的落到地上了。
這篇長詩是敘中古時代的事跡,但中古時代還沒有開始用地毯。然而我們倘將上述的描寫中的關於地毯的一部分刪去,則我們將不能在漏入堡中的一線冷風的感覺裏麵間接的覺到堡外冰風的權威了,我們也將不能覺到毯子落下時寂寞的聲響與外麵風的號嘶形成的美妙的反映了,簡單一句,我們不能覺到當時的境地的活現之美,不能覺到當時的境地的詩的真理了。我們讀詩,讀文學,是來賞活跳的美,是來求詩的真理的;賞與求有所得,我們就滿足了,不再問別的事,任憑它與理智的絕對的真理符合也好,相反也好。
我相信用純詩——詩的真理——的眼光來看濟慈這首詩的人看到此處,不僅是不覺得不滿,並且極為愉快的。考古學者雖然在這裏發現了一點時代錯誤anachronism,我們並不得因了這層絕對的真理的原故而減低我們對於詩的真理——即是美——的鑒賞。在文學中考古的人一麵不能先知的將考古的力量用到較文學為適宜的多多的考古材料上去,一麵又不能聰明的用詩的真理的眼光來鑒賞文學,隻是越俎的或是不能順應的,用考古的眼光來批評文學,那我們隻好憐憫他的既不得飲文學之甘泉,惋惜他的又將考古的精神狂用,並且忿怒他的憑非文學的眼光來評文學因而引許多初入門不知何所適從的人的惡影響了。
由此看來,吹求的惡影響是很大的,是我們忠心於文學的人所應當“鳴鼓而攻之”的;然而我們不可因此便將吹求的好的方麵也就抹殺阻撓了,誠然如Saintsbury所說的,我們應將一隻眼睛放在定律上,同時將一隻眼睛放在例外上。文學不是國會,不是學生大會,隻顧多數的;政治是社會的,聯帶的,不得不犧牲少數而顧大多數,文學則沒有那種需要,因為它是個人的,獨立的;文學上沒有政治上那種時機的不候人而事的迅速——雖然未免不徹底——的解決,文學是有時間來將例子一個個的察看的。
察看文藝的標準是什麼呢?我的意思以為是——詩的真理。文學中的詩的真理的表現的規定與法律中人不可作惡的規定一般,至於什麼是惡,什麼是詩的真理,則各人有各人的定義了。
我的心目中的詩的真理即是美,我所說的美並非限定文中要用“紅”、“綠”等字眼,雖然滿是它們的柯勒立的《古榜人吟》Coleridge′s 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與它們的蹤跡一毫不見的《自己的園地》的作者譯的庫普林的《瑪加爾的夢》同為真的 文藝;我所說的美也非限定文中必寫美人,雖然寫美人的拜倫的She Walks in Beauty一詩與寫醜魔The Nightmare Life in Death的柯勒立的《古榜人吟》同一高妙。美不僅包括雕梁畫棟,如柯勒立的《忽必烈汗》Kubla Khan所歌詠的,連濟慈的《聖厄格尼司節的上夕》中所說的高的盔毛拂去了蛛網的屋子也在其中;美不僅包括奇山異水,如雪萊的《亞拉斯忒》Shelley's Alastor所描寫的,連華茲渥斯的She Dwelt among the Untrodden Ways一詩的一花一星也在其中;不僅寫高貴的人生的史判塞的《仙後》Spenser′s Faerie Queene是美的,就是寫平凡人生藍默的《博圖夫人關於啞牌的見解》也是美的;不僅寫夢幻的人生的沙士比的《仲夏夜之夢》Shakespeare's Midsummer Night's Dream是美的,就是寫現實的人生的辛基的《向海的騎人》Synge's Riders to the Sea也是美的。
我所說的“詩的真理”中“詩的”兩個字並不是說一篇文藝中要充滿了“啊”、“呀”……等等近來新詩中盛行的行號,或者充滿了“啊”、“呀”等等感歎的字眼;我所謂“詩的”,也並不是“愛情”、“月亮”、“心弦”、“靈魂”等等時髦的名詞;有了這些,或者有了音韻,並不見得就是“詩的”。最簡單而美好的,這便是“詩的”兩字的注釋。因此,安得來夫的《七個後死者的故事》與柯勒立的《忽必烈汗》在我的意思中同為“詩的”。對象如何,也不必過問;因此,薩克雷的Becky Sharp(《虛榮之市最》小說中主要人物)與華茲渥斯的Phantom of Delight,在我的意思中他同是“詩的”成功。
(以上三篇載1924年10月6日《時事新報》
《文學》周刊第一百四十二期)《紅燭》
《紅燭》最惹人注目的地方是它的色彩應用。作者想將他美術上的成功移來詩上,絕對的講來,我如今還不能賀他詩上的完整的成功。我在這裏將法國的戈提埃Gantier介紹給《紅燭》的作者,戈氏也是一個畫家,也致力於寫如畫的詩,但他的藝術完美多了;我可在這裏希望作者將本國的以畫家而兼詩人的王維記起來,王氏的五絕是中國短詩中的上乘,它們是如畫的,而又神韻悠然。
聞君嚐說,盡力發展你的想象,想象豐富了,音樂自然會跟著來的,這句話是一個錯誤,《紅燭》的自身缺乏音韻,便是確證。他並不是不懂音樂的,可惜他將詩的這一方麵太忽略了。我憑了中國新詩將來的命運來勸他,快的改正他的這個念頭。
我幻想他受了拜倫的影響很大,拜倫是一個文不加點的詩人,很和我國古代的枚乘相像,而與司馬相如大相徑庭。我的朋友,枚氏與司馬,究竟那個是大詩人呢?聽說你正在作一篇敘述司馬相如的詩,我盼望他在這一點上將你感化了罷。
或者你要說“神來之品是不容點竄的”?不錯。但是一個詩人的產品不能件件都是神來呀。神來的著作中誠然既有藝術也有音樂,然而這些不是一蹴而就的呀。我的這些話自然是自絕對的觀點說的了,要是從相對的觀點說來,你的詩中的藝術,以《李白之死》作代表,不下似國內任何新詩人,雖然你詩中沒有郭沫若的《密桑索羅普的夜歌》的音樂,我如公向你說著這些話,我想象中的對象是英國浪漫複活期的大詩人柯勒立奇,雪萊,濟慈嗬。
我很想拿老子贈孔子的話來贈你,可惜我沒有騎青牛的福氣!《小溪》
《小溪》無疑的是《紅燭》詩彙的代表著作。我的意思這首詩與其名為《小溪》,還不如名為《灰心》的好。
這種灰心的情緒在人類所能感到的情緒中要算是最難受的了。我不說最痛苦,因為恐怖一類的情緒才是那樣,我隻是說,灰心——英文的dejection——是人類所能感到的最難受的情緒。
灰心與失望外麵仿佛一樣,但實際上則差的很遠,失望是一種痛苦——而不是難受——的情緒。失望是緊張的,灰心卻是鬆弛的。一個灰心的人猶如“心中懸著重鉛,無救的沉入汙泥的下邊”。一個失望——或是恐怖,悲傷——的人不是得到解脫就是一死,死也是一種解脫嗬。一個灰心的人則不然,向他講解脫,則他不知道他的迫待解脫的對象,確實是什麼,或者向他講尋死,則他又沒有那種勇氣。灰心本來不像別的情緒是一種興奮劑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