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過也是像畫一般模仿自然。至於韓亻屋的詩:
縱有才難詠,
寧無畫逼真!
說是雖然詩才薄弱,形容不出,難道不能畫得活像!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畫,可以說是藝術模仿自然。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馬”那例子一樣。
到了宋朝,蘇軾才直截了當的否定了“形似”,他《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的詩裏說:
論畫以形似,
見與兒童鄰。……
邊鸞雀寫生,
趙昌花傳神。……
“寫生”是“氣韻生動”的注腳。後來董的《廣川畫跋》裏更提出“生意”這個意念。他說:
世之評畫者曰,妙於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為能盡其技。嚐問如何是當處生意?曰,殆謂自然。問自然,則曰能不異真者斯得之矣。且觀天地生物,特一氣運化爾,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莫知為之者。故能成於自然。今畫者信妙矣,方且暈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後失也,豈能以合於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氣運化”。“暈形布色”,比物求似,隻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麵強調那氣化或神化的“生意”。這些都見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禪家“參活句”的影響。不求“形似”,當然就無所謂“逼真”;因為“‘真”既沒有定形,逼近與否是很難說的。我們可以說“神似”,也就是“傳神”,卻和“逼真”有虛實之分。不過就畫論畫,人物、花鳥、草蟲,到底以形為本,常識上還隻要求這些畫“逼真”。跟蘇軾差不多同時的晁以道的詩說得好:
畫寫物外形,
要於形不改。
就是這種意思。但是山水畫另當別論。
東晉以來士大夫漸漸知道欣賞山水,這也就是風景,也就是“江山之勝”。但是在畫裏山水還隻是人物的背景,《世說新語》記顧愷之畫謝鯤在岩石裏,就是一個例證。那時卻有個宗炳,將自己遊曆過的山水,畫在牆壁上,“臥以遊之”。這是山水畫獨立的開始,但是這種畫無疑的多多少少還是寫實的。到了唐朝,山水畫長足的發展,北派還走著近乎寫實的路,南派的王維開創了文人畫,卻走上了象征的路。蘇軾說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文人畫的特色就在“畫中有詩”。因為要“有詩”,有時就出了常識常理之外。張彥遠說“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宋朝沈括的《夢溪筆談》也說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卻說:
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
這裏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對照著“文人”說的。沈氏在上文還說“書畫之妙,當以神會”,“神會”可以說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蓮花雖然不同時,放在同一個畫麵上,線條、形體、顏色卻有一種特別的和諧,雪中芭蕉也如此。這種和諧就是詩。桃杏芙蓉蓮花等隻當作線條、形體、顏色用著,隻當作象征用著,所以就可以“不問四時”。這也可以說是裝飾化,圖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夠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畫,蘇軾的評語,正指王維的山水畫而言。
桃杏芙蓉蓮花等等是個別的實物,形狀和性質各自分明,“同畫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識的標準來看,馬上覺得時令的矛盾,至於那矛盾裏的和諧,原是在常識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爭辯。山水,文人欣賞的山水,卻是一種境界,來點兒寫實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於象征化。山水裏的草木鳥獸人物,都吸收在山水裏,或者說和山水合為一氣;獸與人簡直可以沒有,如元朝倪瓚的山水畫,就常不畫人,據說如此更高遠,更虛靜,更自然。這種境界是畫,也是詩,畫出來寫出來是的,不畫出來不寫出來也是的。這當然說不上“像”,更說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畫”倒可以解作像這種山水畫。但是唐人所謂“如畫”,還帶有寫實的意味,例如李商隱的詩:
茂苑城如畫,
閶門瓦欲流。
皮日休的詩:
樓台如畫倚霜空。
雖然所謂“如畫”指的是整個畫麵,卻似乎還是北派的山水畫。上文《黃陵廟記》裏的“如畫”,也隻是這個意思。到了宋朝,如林逋的詩:
白公睡閣幽如畫。
這個“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當然是南派的畫了。“如畫”可以說是屬於自然模仿藝術一類。
上文引過王鑒的話,“人見佳山水,輒曰‘如畫’”,這“如畫”是說像南派的畫。他又說“見善丹青,輒曰‘逼真’”,這丹青卻該是人物、花鳥、草蟲,不是山水畫。王鑒沒有弄清楚這個分別,覺得這兩個語在字麵上是矛盾的,要解決這個矛盾,他接著說:
則知形影無定法,真假無滯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爾,雖工未為上乘也。
形影無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隻要妙悟,就能夠恰到好處。但是“雖工未為上乘”,“形似”到底不夠好。但這些話並不曾解決了他想像中的矛盾,反而越說越糊塗。照“真假無滯趣”那句話,似乎畫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於自然,也未嚐不可以說是真的。其實他所謂假,隻是我們說的境界,與實物相對的境界。照我們看,境界固然與實物不同,卻也不能說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畫家的王時敏在一處畫跋裏說過:
石穀所作雪卷,寒林積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輞川筆法。
輞川指的王維,“如真境”是說像自然的境界,所謂“得心應手,意到便成”,“莫知為之者”。自然的境界盡管與實物不同,卻還不妨是真的。
“逼真”與“如畫”這兩個語借用到文學批評上,意義又有些變化。這因為文學不同於實物,也不同於書法的點畫,也不同於畫法的“用筆”“象形”“傅彩”。文學以文字為媒介,文字表示意義,意義構成想像;想像裏有人物,花鳥,草蟲,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實物,也有境界。但是這種實物隻是想像中的實物;至於境界,原隻存在於想像中,倒是隻此一家,所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向來評論詩文以及小說戲曲,常說“神態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寫或描畫。寫神態寫情景寫得活像,並非訴諸直接的感覺,跟“山石似馬,望之逼真”以及“寧無畫逼真”的直接訴諸視覺不一樣,這是訴諸想像中的視覺的。宋朝梅堯臣說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確;這種“逼真”隻是使人如見。可是向來也常說“口吻逼真”,寫口氣寫得活像,是使人如聞,如聞其聲。這些可以說是屬於藝術模仿自然一類。向來又常說某人的詩“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這是說在語彙,句法,聲調,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風與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讀或朗誦兩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斷句。這兒說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像中的活像本來是可實可虛兩麵兒的。這是屬於藝術模仿藝術一類。文學裏的模仿,不論模仿的是自然或藝術,都和書畫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築,經驗是材料,想像是模仿的圖樣。
向來批評文學作品,還常說“神態如畫”,“情景如畫”,“口吻如畫”,也指描寫而言。上文“如畫”的例句,都屬於自然模仿藝術一類。這兒是說“寫神態如畫”,“寫情景如畫”,“寫口吻如畫”,可以說是屬於藝術模仿自然一類。在這裏“如畫”的意義卻簡直和“逼真”是一樣,想像的“逼真”和想像的“如畫”在想像裏合而為一了。這種“逼真”與“如畫”都隻是分明、具體、可感覺的意思,正是常識對於自然和藝術所要求的。可是說“景物如畫”或“寫景物如畫”,卻是例外。這兒“如畫”的“畫”,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評的詩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畫”就隻是勻稱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詩的境界,都與“逼真”不能合一。不過傳統的詩文裏寫景的地方並不很多,小說戲劇裏尤其如此,寫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維的“詩中有畫”才見得難能可貴,模仿起來不容易。他創始的“畫中有詩”的文人畫,卻比那“詩中有畫”的詩直接些,具體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為所謂南派。我們感到“如畫”與“逼真”兩個語好像矛盾,就由於這一派文人畫的影響。不過這兩個語原來既然都隻是常識的評價標準,後來意義雖有改變,而除了“如畫”在作為一種境界解釋的時候變為玄心妙賞以外,也都還是常識的標準。這就可見我們的傳統的對於自然和藝術的態度,一般的還是以常識為體,雅俗共賞為用的。那些“難可與俗人論”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達道罷。
天津《民國日報》文藝副刊。論書生的酸氣
讀書人又稱書生。這固然是個可以驕傲的名字,如說“一介書生”,“書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為清高,和現實脫了節,所以書生也是嘲諷的對象。人們常說“書呆子”、“迂夫子”、“腐儒”、“學究”等,都是嘲諷書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繞大彎兒,“腐”是頑固守舊,“學究”是指一孔之見。總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書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讀死書或死讀書,所以在現實生活裏老是吃虧、誤事、鬧笑話。總之,書生的被嘲笑是在他們對於書的過分的執著上;過分的執著書,書就成了話柄了。
但是還有“寒酸”一個話語,也是形容書生的。“寒”是“寒素”,對“膏粱”而言,是魏晉南北朝分別門第的用語。“寒門”或“寒人”並不限於書生,武人也在裏頭;“寒士”才指書生。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並不關涉到書;單這個字也不含嘲諷的意味。加上“酸”字成為連語,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憐相活現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韓愈《薦士》詩,“酸寒溧陽尉”,指的是孟郊;後來說“郊寒島瘦”孟郊和賈島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詩。“寒”和“瘦”映襯起來,夠可憐相的,但是韓愈說“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憐別人說“酸寒”,可憐自己也說“酸寒”,所以蘇軾有“故人留飲慰酸寒”的詩句。陸遊有“書生老瘦轉酸寒”的詩句。“老瘦”固然可憐相,感激“故人留飲”也不免有點兒。範成大說“酸”是“書生氣味”,但是他要“洗盡書生氣味酸”,那大概是所謂“大丈夫不受人憐”罷?
為什麼“酸”是“書生氣味”呢?怎麼樣才是“酸”呢?話柄似乎還是在書上。我想這個“酸”原是指讀書的聲調說的。晉以來的清談很注重說話的聲調和讀書的聲調。說話注重音調和辭氣,以朗暢為好。讀書注重聲調,從《世說新語·文學》篇所記殷仲堪的話可見;他說,“三日不讀《道德經》,便覺舌本閑強”,說到舌頭,可見注重發音,注重發音也就是注重聲調。《任誕》篇又記王孝伯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這“熟讀《離騷》”該也是高聲朗誦,更可見當時風氣。《豪爽》篇記“王司州(胡之)在謝公(安)坐,詠《離騷》、《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語人雲,‘當爾時,覺一坐無人。’”正是這種名士氣的好例。讀古人的書注重聲調,讀自己的詩自然更注重聲調。《文學篇》記著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貧,嚐為人傭載運租。謝鎮西經船行,其夜清風朗月,聞江渚間估客船上有詠詩聲,甚有情致,所誦五言,又其所未嚐聞,歎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訊問,乃是袁自詠其所作詠史詩。因此相要,大相賞得。
從此袁宏名譽大盛,可見朗誦關係之大。此外《世說新語》裏記著“吟嘯”,“嘯詠”,“諷詠”,“諷誦”的還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誦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罷。
這裏最可注意的是所謂“洛下書生詠”或簡稱“洛生詠”。《晉書·謝安傳》說:
安本能為洛下書生詠。有鼻疾,故其音濁。名流愛其詠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說新語·輕詆》篇卻記著:
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
劉孝標注,“洛下書生詠音重濁,故雲‘老婢聲’。”所謂“重濁”,似乎就是過分悲涼的意思。當時誦讀的聲調似乎以悲涼為主。王孝伯說“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王胡之在謝安坐上詠的也是《離騷》、《九歌》,都是《楚辭》。當時誦讀《楚辭》,大概還知道用楚聲楚調,樂府曲調裏也正有楚調,而楚聲楚調向來是以悲涼為主的。當時的誦讀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誦或梵唱的影響很大,梵誦或梵唱主要的是長吟,就是所謂“詠”。《楚辭》本多長句,楚聲楚調配合那長吟的梵調,相得益彰,更可以“詠”出悲涼的“情致”來。袁宏的詠史詩現存兩首,第一首開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是一種“書生本色”。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舉的五言詩名句,鍾嶸《詩品·序》裏所舉的五言詩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晉書》裏還有一個故事。晉朝曹攄的《感舊》詩有“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兩句。後來殷浩被廢為老百姓,送他的心愛的外甥回朝,朗誦這兩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覺淚下。這是悲涼的朗誦的確例。但是自己若是並無真實的悲哀,隻去學時髦,捏著鼻子學那悲哀的“老婢聲”的“洛生詠”,那就過了分,那也就是趙宋以來所謂“酸”了。
唐朝韓愈有《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開頭是:
纖雲四卷天無河,
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絕,
一杯相屬君當歌。
接著說:
君歌聲酸辭且苦,
不能聽終淚如雨。
接著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辭:
洞庭連天九疑高,
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
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
嗣皇繼聖登夔皋。
赦書一日行萬裏,
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回流者還,
滌瑕蕩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軻隻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
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
天路幽險難追攀!
張功曹是張署,和韓愈同被貶到邊遠的南方,順宗即位,隻奉命調到近一些的江陵做個小官兒,還不得回到長安去,因此有了這一番冤苦的話。這是張署的話,也是韓愈的話。但是詩裏卻接著說:
君歌且休聽我歌,
我歌今與君殊科。
韓愈自己的歌隻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