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所謂新人物,依然是老脾氣。那怕連《千家詩》,《唐詩三百首》都沒有見過的人,一說起這東西是“詩”,就得哼哼。一哼就把真正的白話詩哼毀了。
“真正的白話詩”是要“念”或說的。我們知道陸先生是最早的係統的試驗白話詩的音節的詩人,又是音樂鑒賞家,又是音韻學家,他特別強調那“念”的“真正的白話詩”,是可以了解的;就因為這些條件,他的二十三首五拍詩,的確創造了一種“真正的白話詩”。可是他說“不會寫大眾詩”,“經驗隔斷,那能引起共鳴”,也是真的。
用老百姓說話的腔調來寫作,要輕鬆不難,要活潑自然,也不太難,要沉著卻難;加上老百姓的詞彙,要沉著更難。陸先生的五拍詩能夠達到沉著的地步,的確算得是奇作。筆者自己很愛念這些詩,已經念過好幾遍,還樂意念下去,念起來真夠味。筆者多多少少分有陸先生的經驗,雖然不敢說完全懂得這些詩,卻能夠從那自然而沉著的腔調裏感到親切。這些詩所說的,在筆者看來,可以說是愛自由的知識分子的悲哀。我們且來念念這些詩。開宗明義是這一首:
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紙
葦子杆上稀稀拉拉的雪
鬆香琥珀的燈光為什麼淒涼?
幾千年,幾萬年,隔這一層薄紙
天氣溫和點,還有人認識我
父母生我在沒落的書香門第
有一條注解:
一輩子沒有種過地,也沒有收過租,隻挨著人家碗邊上吃這一口飯。我小的時候,鄉下人吃白米,豆腐,青菜,養幾隻豬,一大窩雞。現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覺得這口飯是賒來吃的。
詩裏的“百家衣”,就是“這口飯是賒來吃的”。紙糊在“葦子杆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裏是黃黃的油燈光。讀書人為什麼這樣“淒涼”呢?他老在屋裏跟街上人和鄉下人隔著;出來了,人家也還看待他是特殊的一類人。他孤單,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沒落”了。這夠多“淒涼”呢!
但是他並非忘懷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請念第十九首:
在鄉下,我們把肚子貼在地上
糊塗的天就壓在我們的背上
老呱說:“天你怎麼那麼高呀?”
抬頭一看,他果然比樹還高
樹上有山頭,山頭上還有樹
老天爺,多給點兒好吃吃的吧。
這一首沒有注解,確也比較好懂。“肚子貼在地上”是餓癟了,“天高皇帝遠”,誰來管你!但是還隻有求告“老天爺”多給點兒吃的!——北平話似乎不說“好吃吃的”,“好吃的”也跟“吃的”不同。讀書人,知識分子,也想到改革上,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兒?大路的盡頭在那兒?
這一排楊樹,空心的,腆著肚子,
揚起破爛的衣袖,把路遮斷啦
紙燈兒搖擺,小驢兒,咦,拐彎啦。
黑朦朦的踏著癩蛤蟆求婚的拍子
走到岔路上,大車呢,許是往西啦
注解是:
十年前,蘆溝橋還沒有聽到槍聲,我仿佛已經想到現在的局麵。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徑上,我寧願像老戇趕大車,不開坦克車。
詩裏“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徑”,“把路遮斷”的“一排楊樹”大概是在阻礙著改革的那些家夥罷。“紙燈兒”,黑暗裏一點光明;“小驢兒”拐彎抹角的慢慢的走著夜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知其不可而為之”,大概會跟著“大車”“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往西”是西化,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單靠詩裏的那個“西”字的暗示是不夠的。這首詩似乎隻說到個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詩裏念不出那“寧願”的味兒。個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創造”。第六首的後三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