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強調外來影響。他後來建議將大學的中國文學係跟外國語文學係改為文學係跟語言學係,打破“中西對立,文語不分”的局麵,也有“要真正勇於受”,都說明了“這角落外還有整個世界”那句話。可惜這個建議隻留下一堆語句,沒有寫成。但是那印度的影響是靠了“宗教的勢力”才普及於民間,因而才從民間“產生了我們的小說與戲劇”。人民的這種集體創作的力量是文學的史的發展的基礎,在詩歌等等如此,在小說戲劇更其如此。中國文學史裏,小說和戲劇一直不曾登大雅之堂,士大夫始終隻當它們是消遣的玩意兒,不是一本正經。小說戲劇一直不曾脫去了俗氣,也就是平民氣。等到民國初年我們的現代化的運動開始,知識階級漸漸形成,他們的新文學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接受了歐洲的影響,也接受了“歐洲文學的主幹”的小說和戲劇;小說戲劇這才堂堂正正的成為中國文學。《文學的曆史動向》裏還沒有顧到這種情形,但在《中國文學史稿》裏,聞先生卻就將“民間影響”跟“外來影響”並列為“二大原則”,認為“一事的二麵”或“二階段”,還說,“前幾次外來影響皆不自覺,因經由民間;最近一次乃士大夫所主持,故為自覺的。”
他的那本《中國文學史稿》,其實隻是三十三年在昆明中法大學教授中國文學史的大綱,還待整理,沒有收在全集裏。但是其中有《四千年文學大勢鳥瞰》,分為四段八大期,值得我們看看:
第一段本土文化中心的摶成一千年左右
第一大期黎明夏商至周成王中葉(公元前二○五○至一一○○)約九百五十年
第二段從三百篇到十九首一千二百九十一年
第二大期五百年的歌唱周成王中葉至東周定王八年(陳靈公卒,《國風》約終於此時,前一○九九至五九九)約五百年
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周定王九年至漢武帝後元二年(前五九八至前八七)五百一十年
第四大期一個過渡期間漢昭帝始元元年至東漢獻帝興平二年(前八六至後一九五)二百八十一年
第三段從曹植到曹雪芹一千七百一十九年
第五大期詩的黃金時代東漢獻帝建安元年至唐玄宗天寶十四載(一九六至七五五)五百五十九年
第六大期不同型的餘勢發展唐肅宗至德元載至南宋恭帝德佑二年(七五六至一二七六)五百二十年
第七大期故事興趣的醒覺元世祖至元十四年至民國六年(一二七七至一九一七)六百四十年
第四段未來的展望——大循環
第八大期偉大的期待民國七年至……(一九一八……)
第一段“本土文化中心的摶成”,最顯著的標識是仰韶文化(新石器時代)的陶器花紋變為殷周的銅器花紋,以及農業的興起等。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指的散文時代。第六大期“不同型的餘勢發展”,指的詩中的“更多樣性與更參差的情調與觀念”,以及“散文複興與詩的散文化”等。第四段的“大循環”,指的回到大眾。第一第二大期是本土文化的東西交流時代,以後是南北交流時代。這中間發展的“二大原則”,是上文提到的“外來影響”和“民間影響”;而最終的發展是“世界性的趨勢”。——這就是聞先生計劃著創造著的中國文學史的輪廓。假如有機會讓他將這個大綱重寫一次,他大概還要修正一些,補充一些。但是他將那種機會和生命一起獻出了,我們隻有從這個簡單的輪廓和那些片段,完整的,不完整的,還有他的人,去看出他那部“詩的史”或那首“史的詩”。
他是個現代詩人,所以認為“在這新時代的文學動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詩的前途”。他說新詩得“真能放棄傳統意識,完全洗心革麵,重新做起”——
那差不多等於說,要把詩做得不像詩了。也對。說得更準確點,不像詩,而像小說戲劇,至少讓它多像點小說戲劇,少像點詩。太多“詩”的詩,和所謂“純詩”者,將來恐怕隻能以一種類似解嘲與抱歉的姿態,為極少數人存在著。在一個小說戲劇的時代,詩得盡量采取小說戲劇的態度,利用小說戲劇的技巧,才能獲得廣大的讀眾。……新詩所用的語言更是向小說戲劇跨近了一大步,這是新詩之所以為“新”的第一個也是最主要的理由。其他在態度上,在技巧上的種種進一步的試驗,也正在進行著。請放心,曆史上常常有人把詩寫得不像詩,如阮籍、陳子昂、孟郊,如華茨渥斯、惠特曼,而轉瞬間便是最真實的詩了。詩這東西的長處就在它有無限度的彈性,……隻有固執與狹隘才是詩的致命傷,……
那時他接受了英國文化界的委托,正在抄選中國的新詩,並且翻譯著。他告訴臧克家先生:
不用講今天的我是以文學史家自居的,我並不是代表某一派的詩人。唯其曾經一度寫過詩,所以現在有攬取這項工作的熱心,唯其現在不再寫詩了,所以有應付這工作的冷靜的頭腦而不至於對某種詩有所偏愛或偏惡。我是在新詩之中,又在新詩之外,我想我是頗合乎選家的資格的。
是的,一個早年就寫得出《女神的時代精神》和《女神的地方色彩》那樣確切而公道的批評的人,無疑的“是頗合乎選家的資格的”。可惜這部詩選又是一部未完書,我們隻能夠嚐鼎一臠!他最後還寫出了那篇《時代的鼓手》,讚頌田間先生的詩。這一篇短小的批評激起了不小的波動,也發生了不小的影響。他又在三十四年西南聯合大學“五四”周的朗誦晚會上朗誦了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他的演戲的才能和低沉的聲調讓每一個詞語滲透了大家。
聞先生對於詩的貢獻真太多了!創作《死水》,研究唐詩以至《詩經》、《楚辭》,一直追求到神話,又批評新詩,抄選新詩,在被難的前三個月,更動手將《九歌》編成現代的歌舞短劇,象征著我們的青年的熱烈的戀愛與工作。這樣將古代跟現代打成一片,才能成為一部“詩的史”或一首“史的詩”。其實他自己的一生也就是具體而微的一篇“詩的史”或“史的詩”,可惜的是一篇未完成的“詩的史”或“史的詩”!這是我們不能甘心的!語文影及其他
序
大概因為做了多年國文教師,後來又讀了瑞恰慈先生的一些書,自己對於語言文字的意義發生了濃厚的興味。十幾二十年前曾經寫過一篇《說話》,又寫過一篇《沉默》,都可以說是關於意義的。還有兩三篇發表在天津《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七七”事變後離開北平,將稿子留在家裏,不知道怎樣丟了,現在連題目都記不起了。這兩三篇東西,有一位先生曾經當麵向我說:“好像都不大好了”,我自己也覺得吃力不討好,因此丟就丟了,也懶得托人向報館或自己去圖書館在舊報裏查一下。抗戰後又試寫這一類題目,第一篇是《是嘍嘛》,原題《是勒嗎》,還寫了一個副題《語文影》之一。《語文影》是自己擬的一個書名,打算寫得多了,集成這麼一本書。
這篇文章卻挨了雲南人的罵,因為裏麵說“是勒嗎”這句話是強調,有些不客氣。那時雲南人和外省人間的了解不夠,所以我會覺得這句話本質上有些不客氣,後來才知道這句話已經不是強調,平常說著並不帶著不客氣。當時雲南人卻覺著我不客氣,紛紛的罵我;有些位讀過我的文章來罵我,有些位似乎並沒有讀到我的文章,隻是響應罵我的文章來罵我,這種罵更罵得厲害些。我卻感謝一位署名一個“西”字的先生的一篇短短的平心靜氣的討論,我不知道他是那裏人。他指出了我的錯誤,說這句話應該寫成“是嘍嘛”才對,他是對的。這回我編輯本書,參照他的意見和材料將這篇文改寫了一部分,題目裏跟本文裏的“勒嗎”,也都改過了。
《是嘍嘛》之後,我又陸續的寫了一些。曾經打算寫得很多,《語文影》之外,還要出《語文續影》、《語文三影》。但是這些文章裏不免夾帶著玩世的氣氛,後來漸漸不喜歡這種氣氛了,就擱了筆。後來卻又想寫些隻關於日常的說話的短文,用比較嚴肅的態度寫出,書名也擬了一個,叫做“話的話”。但是也隻寫出《人話》和《論廢話》兩篇,覺得不滿意,就沒有寫下去。當時擬的一些題目裏有一個是昆明罵人的話,“老鴉啄的!”念作“老哇抓的!”比“殺千刀的!”有意思得多,我現在還感著趣味。《人話》的稿子在複員中丟了,最近承蕭望卿同學托熊劍英先生輾轉抄來,極為感謝!現在將這僅有的兩篇跟《說話》等篇合在一起,按性質排比,就成了本書《語文影之輯》,《語文影》也就成了書名的一半兒。
書名的另一半《及其他》,指的是《人生的一角之輯》,《人生的一角》也是計劃了而沒完成的一部書。我沒有發表過這個書名,隻跟一兩位朋友談起過。這一類文章應該說是從《論誠意》起頭,本來打算叫做《世情書》,“世情”是“世故人情”的意思。後來恐怕有人誤解“世情”為“炎涼”的“世態”,而且“世情書”的名字也似乎太大,自己配不上,就改了《人生的一角》。“一角”就是“一斑”,我說的種種話隻算是“管見”;一方麵我隻是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並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這個冷眼,又玩世的味兒。《正義》一篇,寫在二十五年前,也沾著這個味兒,是這回編書,忽然想到,就將它一起排比進去。
這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承接著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是玩世主義盛行的時候,也正是作者的青年時代,作者大概很受了些《語絲》的影響。但是三十年代漸漸的變了,四十年代更大變了,時代越來越沉重,簡直壓得人喘不過氣,那裏還會再有什麼閑情逸致呢!我計劃的兩部書終於都在半路上“打住”了。這兒這本拚湊起來的小書,隻算是留下的一段“路影子”罷了。
朱自清
1948年3月,北平清華園。語文影之輯
說話
誰能不說話,除了啞子?有人這個時候說,那個時候不說。有人這個地方說,那個地方不說。有人跟這些人說,不跟那些人說。有人多說,有人少說。有人愛說,有人不愛說。啞子雖然不說,卻也有那伊伊呀呀的聲音,指指點點的手勢。
說話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說話,不見得就會說話;許多人說了一輩子話,沒有說好過幾句話。所謂“辯士的舌鋒”、“三寸不爛之舌”等讚詞,正是物稀為貴的證據;文人們講究“吐屬”,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並不想做辯士,說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動,除了動就隻有言,所謂人情世故,一半兒是在說話裏。古文《尚書》裏說,“唯口,出好興戎”,一句話的影響有時是你料不到的,曆史和小說上有的是例子。
說話即使不比作文難,也決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會說話不會作文,但也有些人會作文不會說話。說話像行雲流水,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謹嚴。但那些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卻決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說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我們的文章,哲學裏雖有“用筆如舌”一個標準,古今有幾個人真能“用筆如舌”呢?不過文章不甚自然,還可成為功力一派,說話是不行的;說話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夠瞧的!
說話到底有多少種,我說不上。約略分別:向大家演說,講解,乃至說書等是一種,會議是一種,公私談判是一種,法庭受審是一種,向新聞記者談話是一種;——這些可稱為正式的。朋友們的閑談也是一種,可稱為非正式的。正式的並不一定全要拉長了麵孔,但是拉長了的時候多。這種話都是成片斷的,有時竟是先期預備好的。隻有閑談,可以上下古今,來一個雜拌兒;說是雜拌兒,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閑談說不上預備,滿是將話搭話,隨機應變。說預備好了再去“閑”談,那豈不是個大笑話?這種種說話,大約都有一些公式,就是閑談也有——“天氣”常是閑談的發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夠用的,神而明之還在乎人。會說的教你眉飛色舞,不會說的教你昏頭搭腦,即使是同一個意思,甚至同一句話。
中國人很早就講究說話。《左傳》,《國策》,《世說》是我們的三部說話的經典。一是外交辭令,一是縱橫家言,一是清談。你看他們的話多麼婉轉如意,句句字字打進人心坎裏。還有一部《紅樓夢》,裏麵的對話也極輕鬆,漂亮。此外漢代賈君房號為“語妙天下”,可惜留給我們的隻有這一句讚詞;明代柳敬亭的說書極有大名,可惜我們也無從領略。近年來的新文學,將白話文歐化,從外國文中借用了許多活潑的,精細的表現,同時暗示我們將舊來有些表現重新咬嚼一番。這卻給我們的語言一種新風味,新力量。加以這些年說話的艱難,使一般報紙都變乖巧了,他們知道用側麵的,反麵的,夾縫裏的表現了。這對於讀者是一種不容避免的好訓練;他們漸漸敏感起來了,隻有敏感的人,才能體會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兒。這時期說話的藝術確有了相當的進步。論說話藝術的文字,從前著名的似乎隻有韓非的《說難》,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現在我們卻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魯迅先生的《立論》就是的。這可以證明我所說的相當的進步了。
中國人對於說話的態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禪宗“教”人“將嘴掛在牆上”,也還是免不了說話。其次是慎言,寡言,訥於言。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小心說話自然就少說話,少說話少出錯兒。寡言是說話少,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訥於言是說不出話,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辭或辭令。至誠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用不著多說話,說話也無須乎修飾。隻知講究修飾,嘴邊天花亂墜,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戲法總有讓人揭穿的一日。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沒有那偉大的魄力,可也不至於忘掉自己。隻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隻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隻是:說得少,說得好。
《小說月報》,1935年。沉默
沉默是一種處世哲學,用得好時,又是一種藝術。
誰都知道口是用來吃飯的,有人卻說是用來接吻的。我說滿沒有錯兒;但是若統計起來,口的最多的(也許不是最大的)用處,還應該是說話,我相信。按照時下流行的議論,說話大約也算是一種“宣傳”,自我的宣傳。所以說話徹頭徹尾是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為別人,憑了種種神聖的名字;我卻也願意讓步,請許我這樣說:說話有時的確隻是間接地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為別人!
自己以外有別人,所以要說話;別人也有別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說話或不說話。於是乎我們要懂得沉默。你若念過魯迅先生的《祝福》,一定會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裏,看見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處向人問訊,攀談,無論那是搭客或茶房,我隻有羨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於原始的恐懼,但是似乎也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隻是有意或無意的防禦——像防禦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禦戰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發現你的可笑的地方——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隻讓他盡量說他所要說的,若他是個愛說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願意和他做朋友,你也還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的讚詞;至少也得表示相當的同意。這就是知己的開場,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生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方;你最好遠遠地坐著,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線去。——自然,我說的隻是你偶然地遇著或隨眾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願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與非大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而不用從牙縫裏迸出一個字。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在是長壽之一道。至於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於生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隻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幹幹淨淨,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