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上麵第一例隻是撒謊;第二例是模擬而撒謊,撒謊是模擬的果。為什麼隻將它作為撒謊的例呢?這裏也有緣故。我所謂模擬,隻指意境,情調,風格,詞句四項而言;模擬而至於模擬實事,我以為便不是模擬了。因為實事不能模擬,隻能捏造或附會;模擬事實,實在是不通的話。所以說模擬實事,不如說撒謊。上麵第二例,形式雖是模擬而實質卻全是撒謊;我說模擬而撒謊,原是兼就形質兩方而論。再明白些說,我所謂模擬有兩種:第一種,裏麵的事實,必是虛構的,且諧和的,以求生出所模擬之作品的意境,情調。第二種,事實是實有的,隻仿效別人的風格與字句。至於在應該敘實事的作品裏,因為模擬的緣故,故意將原有事實變更或附會,這便不在模擬的範圍之內,而變成撒謊了。因為實事是無所謂模擬的。至於不因模擬,而於敘實事的作品裏插入一些捏造的事實,那當然更是撒謊,不成問題的。這是模擬與撒謊的分別。一般人說模擬也是撒謊。但我覺得模擬隻是自動的“從人”,撒謊卻兼且被動的“背己”。因為模擬時多少總有些向往之誠,所以說是自動的;因為向往的結果是“依樣葫蘆”,而非“任性自表”,所以說是“從人”。但這種“從人”,不至“背己”。何以故?從人的意境,字句,可以自圓其說,成功獨立的一段生活,而無衝突之處。這是無所謂“背己”的;因為雖是學人生活,但究竟是自己的一段完成的生活。——卻不是充足的,自由的生活。至於從人的風格,情調,似乎會“背己”了,其實也不然。因為風格與情調本是多方麵的,易變化的。況且一切文藝裏的情調,風格,總有其大齊的。所以設身處地去體會他人的情調而發抒之,是可能的。並且所模仿的,雖不盡與“我”合,但總是性之所近的。因此,在這種作品裏,雖不能自由發抒,但要諧和而無衝突,是甚容易的。至於撒謊,如前第一例,求合於某種道德標準,隻是根於一種畏懼,掩飾之心;毫無什麼誠意。——連模擬時所具的一種傾慕心,也沒有了。因此,便被動的背了自己的心瞎說了。明明記著某人或自己是沒有這些事的,但偏偏不顧是非的說有;這如何能諧和呢?這隻將矛盾顯示於人罷了。第二例自然不同,那是以某一篇文的作法為標準的。在這裏,作者雖有向往之誠,可惜取徑太笨了,竟至全然犧牲了自己;因為他悍然的違背了他的記憶,關於那個死者的。因此,弄巧成拙,成了不誠的話了。總之,模擬與撒謊,性質上沒有多大的不同,隻是程度相差卻甚遠了。我在這裏將捏造實事的所謂模擬不算作模擬,而列入撒謊之內,是與普通的見解不同的;但我相信如此較合理些。由以上的看法,我們可以說,在表現的立場裏,模擬隻有低等的真實性,而撒謊全然沒有真實性——撒謊是不真實的,虛偽的。

我們要有真實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實而自由的文藝,須得創作去;隻有創作是真實的,不過創作兼包精粗而言,並非凡創作的都是好的。這已涉及另一問題,非本篇所能詳了。

附注:本篇內容的完成,頗承俞平伯君的啟示,在這裏謝謝他。

1923年11月17日。文藝之力

我們讀了《桃花源記》,《紅樓夢》,《虯髯客傳》,《灰色馬》,《現代日本小說集》,《茵夢湖》,《盧森堡之一夜》……覺得新辟了許多世界。有的開著爛漫的花,綿連著芊芊的碧草。在青的山味,白的泉聲中,上下啁啾著玲瓏的小鳥。太陽微微的笑著;天風不時掠過小鳥的背上。有的展著一片廣漠的戰場,黑壓壓的人都凍在冰裏,或燒在火裏。卻有三兩個戰士,在層冰上,在烈焰中奔馳著。那裏也有風,冷到刺骨,熱便灼人肌膚。那些戰士披著發,紅著臉,用了鐵石一般的聲音叫喊。在這個世界裏,沒有困倦,沒有寂寞;隻有百度上的熱,零度下的冷,隻有熱和冷!有的是白發的老人和紅衣的幼女,乃至少壯的男人,婦人,手牽著手,挽成一個無限大的圈兒,在地上環行。他們都踏著腳,唱著溫暖的歌,笑容可掬的向著;太陽在他們頭上。有的全是黑暗和陰影,仿佛夜之國一般。大家摸索著,挨擠著,以嫉恨的眼互視著。這些閃閃的眼波,在暗地裏仿佛是幕上演著的活動影戲,有十足的機械風。又像舞著的劍鋒,說不定會落在誰的頸上或胸前的。這世界如此的深而莫測,真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了。有的卻又不同。將眼前的世界剝去了一層殼,隻留下她的裸體,顯示美和醜的曲線。世界在我們前麵索索的抖著,便不複初時那樣的儀態萬方了。有時更像用了X光似的,顯示出她的骨骼和筋絡等等,我們見其肺肝了,我們看見她的血是怎樣流的了。這或者太不留餘地。但我們卻能接觸著現世界的別麵,將一個胰皂泡幻成三個胰皂泡似的,得著新國土了。

另有詞句與韻律,雖常被認為末事,卻也醞釀著多樣的空氣,傳給我們種種新鮮的印象。這種印象確乎是簡單些;而引人入勝,有催眠之功用,正和前節所述關於意境情調的一樣——隻是程度不同吧了。從前人形容痛快的文句,說是如啖哀家梨,如用並州剪。這可見詞句能夠引起人的新鮮的筋肉感覺。我們讀晉人文章和《世說新語》一類的書遇著許多“雋語”,往往翛然有出塵之感,真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也正是詞句的力。又如《紅樓夢》中的自然而漂亮的對話,使人覺得輕鬆,覺得積伶。《點滴》中深曲而活潑的描寫,多用擬人的字眼和句子,更易引起人神經的顫動。《誘惑》中的:

忽然全世界似乎打了一個寒噤。

仿佛地正顫動著,正如伊的心髒一般的跳將起來了。

便足顯示這種力量。此外“句式”也有些關係。短句使人斂;長句使人宛轉;鎖句(periodicalsentence)使人精細;散句使人平易;偶句使人凝整,峭拔。說到“句式”,便會聯想到韻律,因為這兩者是相關甚密的。普通說韻律,但就詩歌而論;我所謂韻律卻是廣義的,散文裏也有的。這韻律其實就是聲音的自然的調節,凡是語言文字裏都有的。韻律的性質,一部分隨著字音的性質而變,大部分隨著句的組織而變。字音的性質是很複雜的。我於音韻學沒有什麼研究,不能詳論。約略說來,有剛音,有柔音,有粗澀的音,有甜軟的音。清楚而平滑的韻(如“先”韻)可以引起輕快與美妙的感覺;開張而廣闊的韻(如“陽”韻)可以引起颺舉與展擴的感覺。濁聲(如勹,ㄉ,ㄍ)使人有努力,衝撞,粗暴,艱難,沉重等印象;清聲(如夂,雲,ㄋ)則顯示安易,平滑,流動,穩靜,輕妙,溫良與嫻雅。濁聲如重擔在肩上;清聲如蜜在舌上。這些分別,大概由於發音機關的變化;舊韻書裏所謂開齊合撮,陰聲,陽聲,弇聲,侈聲,當能說明這種緣故。我卻不能做這種工作;我隻總說一句,因發音機關的作用不同,引起各種相當而不同的筋肉感覺,於是各字的聲音才有不同的力量了。但這種力量也並非一定,因字在句中的位置而有增減。在句子裏,因為意思與文法的關係,各字的排列可以有種種的不同。其間輕重疾徐,自然互異。輕而疾則力減,重而徐則力增。這輕重疾徐的調節便是韻律。調節除字音外,更當注重音“節”與句式;音節的長短,句式的長短,曲直,都是可以決定韻律的。現在隻說句式,音節可以類推。短句促而嚴,如斬釘截鐵,如一柄晶瑩的匕首。長句舒緩而流利,如風前的馬尾,如拂水的垂楊。鎖句宛轉騰挪,如天矯的遊龍,如回環的舞女。散句曼衍而平實,如戰場上的散兵線,如依山臨水的錯落的樓台。偶句停勻而凝煉,如西湖上南北兩峰,如處女的雙乳。這隻論其大凡,不可拘執;但已可見韻律的力量之一斑了。——所論的在詩歌裏,尤為顯然。

由上所說,可見文藝的內容與形式都能移人情;兩者相依為用,可以引人入勝,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在這些境界裏,沒有種種計較利害的複雜的動機,也沒有那個能分別的我。隻有渾然的沉思,隻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feeling)。這便是所謂“忘我”。這時雖也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等的波動,但是無所附的,無所為的,無所執的。固然不是為“我自己”而喜怒哀樂,也不是為“我的”親戚朋友而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隻是喜怒哀樂自己,更不能說是為了誰的。既不能說是為了誰的,當然也分不出是“誰的”了。所以,這種喜怒哀樂是人類所共同的。因為是共同的,無所執的,所以是平靜的,中和的。有人說文藝裏的情緒不是真的情緒,縱然能逼緊人的喉頭,燃燒人的眼睛。我們閱讀文藝,隻能得著許多鮮活的意象(idea)吧了;這些意象是如此的鮮活,將相聯的情緒也微微的帶起在讀者的心中了。正如我們憶起一個惡夢一樣,雖時過境遷,仍不免震悚;但這個震悚的力量究竟是微薄的。所以文藝裏的情緒的力量也是微薄的;說它不是真的情緒,便是為此。真的情緒隻在真的衝動,真的反應裏才有。但我的解說,有些不同。文藝裏既然有著情緒,如何又說是不真?至多隻能加上“強”,“弱”,“直接”,“間接”等限製詞吧了。你能說文藝裏情緒是從文字裏來的,不是從事實裏來的,所以是間接的,微弱的;但你如何能說它不是真的呢?至於我,認表現為生活的一部,文字與事實同是生活的過程;我不承認文藝裏的情緒是間接的,因而也不能承認它是微弱的。我寧願說它是平靜的,中和的。這中和與平靜正是文藝的效用,文藝的價值。為什麼中和而平靜呢?我說是無“我執”之故。人生的狂喜與劇哀,都是“我”在那裏串戲。利害,得失,聚散……之念,縈於人心,以“我”為其樞紐。“我”於是糾纏、顛倒,不能已已。這原是生活意誌的表現;生活的趣味就在於此。但人既執著了“我”,自然就生出“我愛”,“我慢”,“我見”,“我癡”;情之所發,便有偏畸,不能得其平了。與“我”親的,哀樂之情獨厚;漸疏漸薄,至於沒有為止。這是爭競狀態中的情緒,力量甚強而範圍甚狹。至於文藝裏的情緒,則是無利害的,泯人我的;無利害便無爭競,泯人我便無親疏。因而純淨,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頃,一碧如鏡的湖水。湖水的恬靜,雖然沒有濤瀾的洶湧,但又何能說是微薄或不充實呢?我的意思,人在這種境界裏,能夠免去種種不調和與衝突,使他的心明淨無纖塵,以大智慧普照一切;無論悲樂,皆能生趣。——日常生活中的悲哀是受苦,文藝中的悲哀是享樂。愈易使我們流淚的文藝,我們愈願意去親近它。有人說文藝的悲哀是“奢華的悲哀”(luxurioussadness)正是這個意思。“奢華的”就是“無計較的享樂”的意思。我曾說這是“忘我”的境界;但從別一麵說,也可說是“自我無限的擴大”。我們天天關閉在自己的身分裏,如關閉在牢獄裏;我們都渴望脫離了自己,如幽囚的人之渴望自由。我們為此而憂愁,掃興,陰鬱。文藝卻能解放我們,從層層的束縛裏。文藝如一個俠士,半夜裏將我們從牢獄裏背了出來,飛簷走壁的在大黑暗裏行著;又如一個少女,偷偷開了狹的鳥籠,將我們放了出來,任我們向海闊天空中翱翔。我們的“我”,融化於沉思的世界中,如醉如癡的渾不覺了。在這不覺中,卻開辟著,創造著新的自由的世界,在廣大的同情與純淨的趣味的基礎上。前麵所說各種境界,便可見一斑了。這種解放與自由隻是暫時的,或者竟是頃刻的。但那中和與平靜的光景,給我們以安息,給我們以滋養,使我們“煥然一新”;文藝的效用與價值惟其是暫而不常的,所以才有意義呀。普通的娛樂如打球,跳舞等,雖能以遊戲的目的代替實利的目的,使人忘卻一部分的計較,但決不能使人完全忘卻了自我,如文藝一樣。故解放與自由實是文藝的特殊的力量。

文藝既然有解放與擴大的力量,它毀滅了“我”界,毀滅了人與人之間重重的障壁。它繼續的以“別人”調換我們“自己”,使我們聯合起來。現在世界上固然有愛,而疑忌,輕蔑,嫉妒等等或者更多於愛。這決不是可以滿足的現象。其原因在於人為一己之私所蔽,有了種種成見與偏見,便不能了解他人,照顧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真的,各人獨有一個世界。大世界分割成散沙似的碎片,便不成個氣候;災禍便紛紛而起了。災禍總要避除。有心人於是著手打倒種種障壁;使人們得以推誠相見,攜手同行。他們的能力表現在各種形式裏,而文藝亦其一種。文藝在隱隱中實在負著聯合人類的使命。從前俄國托爾斯泰論藝術,也說藝術的任務在借著情緒的感染以聯合人類而增進人生之幸福。他的全部的見解,我覺得太嚴了,也可以說太狹了。但在“聯合人類”這一層上,我佩服他的說話。他說隻有他所謂真正的藝術,才有聯合的力量,我卻覺得他那斥為虛偽的藝術的,也未嚐沒有這種力量;這是和他不同的地方。單就文藝而論,自然也事同一例。在文藝裏,我們感染著全人類的悲樂,乃至人類以外的悲樂(任舉一例,如葉聖陶《小蜆的回家》中所表現的)。這時候人天平等,一視同仁;“我即在人中”,人即在自然中。“全世界聯合了喲!”我們可以這樣絕叫了。便是自然派的作品,以描寫醜與惡著名,給我們以夜之國的,看了究竟也隻會發生聯合的要求;所以我們不妨一概論的。這時候,即便是一刹那,愛在我們心中膨脹,如月滿時的潮汛一般。愛充塞了我們的心,妖魅魍魎似的疑忌輕蔑等心思,便躲避得無影無蹤了。這種聯合力。是文藝的力量的又一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