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文藝並不能使人忘我,它卻使人活潑潑的實現自我(self-realization),這就是說,文藝給人以一種新的刺激,足以引起人格的變化。照他們說,文藝能教導人,能鼓舞人;有時更要激動人的感情,引起人的動作。革命的呼聲可以喚起睡夢中的人,使他們努力前驅,這是的確的。俄國便是一個好例。而“靡靡之音”使人“纏綿歌泣於春花秋月,銷磨其少壯活潑之氣”,使人“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卻也是真的。這因環境的變遷固可影響人的情思及他種行為,情思的變遷也未嚐不能影響他種行為及環境;而文藝正是情思變遷的一個重要因子,其得著功利的效果,也是當然的。文藝如何影響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變化呢?梁任公先生說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話: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複有四種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雲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颺,而神經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台而據之,成一特別原質之種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種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
此節措辭雖間有不正確之處,但議論是極透辟的。他雖隻就小說立論,但別種文藝也都可作如是觀。此節的主旨隻是說小說(文藝)能夠漸漸的,不知不覺的改變讀者的舊習慣,造成新習慣在他們的情思及別種行為裏。這個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謂“實現自我”,也便是這個意思。近年文壇上“血與淚的文學”,愛與美的文學之爭,就是從這個見解而來的。但精細的說,“實現自我”並不是文藝之直接的,即時的效用,文藝之直接的效用,隻是解放自我,隻是以作品的自我調換了讀者的自我;這都是閱讀當時頃刻間的事。至於新刺激的給予,新變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間的擴大,自由,安息之結果,是稍後的事了。因為閱讀當時沒有實際的刺激,便沒有實際的衝動與反應,所以也沒有實現自我可言。閱讀之後,憑著記憶的力量,將當時所感與實際所受對比,才生出振作,頹廢等樣的新力量。這所謂對比,自然是不自覺的。閱讀當時所感,雖同是擴大,自由與安息,但其間的色調卻是千差萬殊的;所以所實現的自我,也就萬有不同。至於實現的效用,也難一概而論。大約一次兩次的實現是沒有多大影響的;文藝接觸得多了,實現的機會頻頻了,才可以造成新的習慣,新的人格。所以是很慢的。原來自我的解放隻是暫時的,而自我的實現又不過是這暫時解放的結果;間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強盛了。故從自我實現的立場說,文藝的力量的確沒有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大。周啟明先生說得好:
我以為文學的感化力並不是極大無限的,所以無論善之華惡之華都未必有什麼大影響於後人的行為,因此除了真不道德的思想以外(資本主義及名分等)可以放任。(《詩》一卷四號通信)
他承認文藝有影響行為的力量,但這個力量是有限度的。這是最公平的話。但無論如何,這種“實現自我”的力量也是文藝的力量的一麵,雖然是間接的。它是與解放、聯合的力量先後並存的,卻不是文藝的唯一的力量。
說文藝的力量不是極大無限的,或許有人不滿足。但這絕不足為文藝病。文藝的直接效用雖隻是“片刻間”的解放,而這“片刻間”已經多少可以安慰人們忙碌與平凡的生活了。我們如奔馳的馬。在接觸文藝的時候,暫時鬆了韁絆,解了鞍轡,讓嚼那青青的細草,飲那凜冽的清泉。這短短的舒散之後,我們仍須奔馳向我們的前路。我們固願長逗留於清泉嫩草之間,但是怎能夠呢?我們有我們的責任,怎能夠脫卸呢?我們固然要求無憂無慮的解放,我們也要求繼續不斷的努力與實現。生活的趣味就在這兩者的對比與調和裏。在對比的光景下,文藝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貴;它便成了人生的適量的調和劑了。這樣說來,我們也可不滿足的滿足了。至於實現自我,本非文藝的專責,隻是餘力而已;其不能十分盛大,也是當然。又文藝的效用是“自然的效用”,非可以人力強求;你若故意費力去找,那是鑽入牛角灣裏去了。而文藝的享受,也隻是自然的。或取或舍,由人自便;它決不含有傳統的權威如《聖經》一樣,勉強人去親近它。它的精神如飄忽來往的輕風,如不能捕捉的逃人;在空閑的甜蜜的時候來訪問我們的心。它來時我們決不十分明白,而它已去了。我們歡迎它的,它給我們最小到最大的力量,照著我們所能受的。我們若拒絕它或漠然的看待它,它便什麼也不丟下。我們有時在偉大的作品之前,完全不能失了自己,或者不能完全失了自己,便是為此了。文藝的精神,文藝的力,是不死的;它變化萬端而與人生相應。它本是“人生底”呀。看第一第二兩節所寫,便可明白了。
以上所說大致依據高斯威賽(Galsworthy)之論藝術(art);所舉原理可以與他種藝術相通。但文藝之力就沒有特殊的彩色麼?我說有的,在於豐富而明了的意象(idea)。他種藝術都有特別的,複雜的外質,——繪畫有形,線,色彩,音樂有聲音,節奏——足以掀起深廣的情瀾在人們心裏;而文藝的外質大都隻是極簡單的無變化的字形,與情潮的漲落無關的。文藝所恃以引起濃厚的情緒的,卻全在那些文字裏所含的意象與聯想(association)(但在詩歌裏,還有韻律)。文藝的主力自然仍在情緒,但情緒是伴意象而起的。——在這一點上,我讚成前麵所引的Puffer的話了。他種藝術裏也有意象,但沒有文藝裏的多而明白;情緒非由意象所引起,意象便易為情緒所蔽了。他種藝術裏的世界雖也有種種分別,但總是渾沌不明晰的;文藝裏的世界,則大部分是很精細的。以“忘我”論,他種藝術或者較深廣些,“以創造新世界”論,文藝則較精切了;以“解放聯合”論,他種藝術的力量或者更強些,“以實現自我”論,文藝又較易見功了。——文藝的實際的影響,我們可以找出曆史的例子,他種藝術就不能了。總之,文藝之力與他種藝術異的,不在性質而在程度;這就是淺學的我所能說出的文藝之力的特殊的調子了。
1924年1月28日。《梅花》的序
平平的生,不如無生。
你看那無知的海潮,
他們至少也要留此痕跡在岸上呢!《一夜》
正如海潮留了痕跡在沙灘上,李無隅君留下這一卷詩在人間,當海潮還是一日兩度的來著,李君卻一去不複返了!這一卷詩是他二十年來僅剩的痕跡。我們睹物懷人,怎不興無窮之感呢。李君本是我在杭州第一師範時的學生,去年我來溫州教書,他從故鄉平陽出來,將他的詩集叫《梅花》的交給我刪改。我因事忙,隔了許多日子,還未動手。而他已於八月間得了不知名的急病,於一二日內死在上海!我不能早些將他的詩修改,致他常懸懸於此,而終不得一見,實是我的罪過,雖悔莫追的!現在我已將他的全稿整理一番;共刪去二十四首,改了若幹處——便是這一卷了。我刪改的時候,總以多存原作為主;因作者已死,無可商量,但憑己見,恐有偏蔽的地方。
李君的身世,我原是不甚詳悉的。他死後我才從他的朋友處曉得一些。他家從前還富裕的,後來不知因何中落。故他在外求學,經濟總是很窘急的。他又因病及其他的緣故,不能安心在一處讀書。我們給他計算,五年之中,共轉了五個學校!他的彷徨而無所歸的光景,也就可想而知了。在這輾轉彷徨中,他卻有一種鍥而不舍的努力,這就是求愛。他八年前曾愛過一個故鄉的女子。因為她家貧,沒有成功。這是他所極傷心的。他的求愛,便起於那時,後來他家給他娶了妻;他也愛她,但總不十分滿足,所以仍努力的求愛。在彷徨的幾年中,他也曾碰著幾個女子,有的和他很好,但因種種緣故,終於也沒有結局!有的卻拒絕他,將他的事傳為笑柄!總而言之,這都是些悲劇,在求愛若渴的他,這都是些致命傷!他於是覺著人生的空虛了。
現在我們可以論李君的詩了。從作品的年月裏,我們知道他是1921年1月起才作新詩的。並且他的兩年半的詩,大部分是在上海寫的。上海本是個“狹的籠”,滿裝著人生的悲劇;經濟的巨鉗,“人生的簾幕”,在上海比在別處是分外顯明的。李君恰巧又是那樣的窘急,不安定,又懷著一腔如火的熱誠,自然十二分容易失望的!他沉淪於煩悶之深淵了。但他還在掙紮著,還在呻吟著;於是有了這些詩。故他的詩多是批評人生的;流連景物之作,極少極少。隻在回到故鄉,情思略覺寬鬆的時候,偶有一二篇;但也是融情入景,並非純摹自然,這可見他的心時時有所係了。他的詩的質地,隻是緊張的悲哀;有時攙入一些纖徐,愉悅的空氣,卻是極稀薄的,他實在被現代纏繞得苦了。
現代呀,我底朋友!
當我澄心靜慮的神遊於光明之國的時候,
你切勿跟著我背後,
而且露出你的臉來!
你不知你的臉是黑灰色的,
你口中所吐出的氣,是能變成瘴霧的麼?
那像黎明般的希望之光,
恐怕要被你弄成地獄般的黯淡了!
(《現代的臉之二》)
現代雖怎樣的纏繞他,他起先何嚐甘心屈服呢?他雖然覺著人間有種種隔膜,雖然“走遍天涯地角,找不到一些諒解”,但他總“願把人生一重重的簾幕揭開,給他們嗅一些愛的空氣,嚐一些美的滋味”,他明知“時間天天引他到日暮裏去,年年引他到死國裏去”,但“有愛的網籠住了他”,他便依戀著而不覺了。他勉自慰藉著,“假裝著不看見的樣子對著人說,世界還燦爛的很呢”,因此他固不願和這世界撒手,也不願袖手旁觀這“顛顛倒倒的人生,渾渾噩噩的世界”;這便成就了他的“看得破,忍不過”了。就此點而論,他的態度是積極的,那時他對於現狀,頗有激烈的抗議,顯出勇者的精神,我最愛讀他的《革命》,那是一篇力的詩。
他豢養資本家,
來壓迫我們的貧乏,
他豢養強暴者,
來征服我們的無力,
他又豢養智慧者,
來玩弄我們的愚拙;
財產,軍政,學術——
所有的一切,
無一不是殺天下殺後世的啊!
我們雖貧乏,
但荒田裏還有些收獲;
我們雖無力,
但還有幾顆頭顱,萬根怒發;
我們雖愚拙,
但破曉的明星還能在眼前照著;
我們還有這許多的所恃,
怎麼不起來和他一決?
我們要大布革命的宣言了:
“推倒他底資本家,
推倒他底強暴者,
推倒他底智慧者!”
我們於是給他哀的美敦書道:
“我們來討你了!
我們來討你了!”(《革命之二》)
他的革命是徹底的;但他對於將來,卻沒有分明的見解。他希望光明,希望春天,希望赤子之心;這便是他所謂“生命底正路”。雖然這條正路未免太簡單些,但都是他如饑似渴的希望。他的這種強硬的抗議,熱烈的希望,卻又隱隱的奠基於性愛;我們從種種的對比可以推知。那時他的愛似乎已有所寄托,隻還有一些些隔膜就是了。他很高興的說:
使我能夠快活地做我底工作的,
都是伊給我安慰啊,
不然,我的心定要脫卻禁錮而逃了。
(《安慰》)
她翱翔於太清之上,
可望而不可即,
人間是塵土的家鄉,
你不敢要她下降,
因為她的身是潔白的一顆玉。(《她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