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第九章

但他求愛的努力終於成為徒然了!他倆“雖各有幻想的雙翼,但怎能飛得出這個現實的牢籠?”他倆“的愛情將永遠藏在夢幻的境界裏了”。而他“為她心碎,她怎麼知道呢?”於是他覺著“住在灰色圈兒內”的他,離愛情實在太遠了!到這時候,他不能再承認世界是燦爛的了;他覺得他是“錯誤”了!

我一時錯誤了,把滿盈盈的愛帶給人間,

卻兌來人間底痛苦,而且還要負著他直到於老死。

……

……

我將拚卻我底一身給痛苦壓碎了!

我隻得傴僂著我底背,躑躅著我底兩腳,

一步一步地,

把他負著向不可捉摸的“死之宮”裏去了。(《錯誤》)

他這時覺得“人間隻有乞兒和強盜”;“他們能握得住人間的一切,所以就驕傲非常了”。在這種世界裏,雖有花和光,但人們怎能得著呢?他們隻能“握著一片墓場底黑暗”!他滿腔蘊積著愛與憎,仍和從前一樣;但從前的愛與憎使他奮發,現在的卻隻能使他絕望。他看見了,“人生最後的光明”,“分明是一盞鬼燈!”“現實給人生以安慰的,不過隻有個夢罷!”但一般人都“喝了智者的醇酒”,“昏昏大醉了”,那裏肯掙破他們的夢呢?他於是急切的,哀矜的問著:“什麼時候,他們才會覺醒呢?”他這時真寂寞極了,“隻有個灰色的影子是他唯一的伴侶”,他的靈魂耐不住了,便“展開了夢的雙翼,開始了他的尋覓”。他彷徨了幾個所在,最後到了一處;“幽玄而沉默,沒有半點死底殘留和生底記憶”。他如失了自己了;他仿佛說,“他的靈魂將在這兒安居了”,這就是說,他將逃避於空虛了!接著他就死了。他的死仿佛是詩的完成似的,這也奇了。

我勉力用李君自己的話解釋他的詩,我希望我不至於太穿鑿了。他的表現自然而率真,故平易近人,雖不見得十分精深,但卻有厚大的魄力。它們表現一種愛與生活的糾紛,我想必能引起青年們的同情的。李君留下這樣的痕跡,他的死雖是十分可惜,但也不全是徒然了。還有,他自己對於自己的作品,也有些重要的意見,我們也不容忽略。他起初相信“創造的生命是無限的”。去年上半年他寄給我的一封信說:

我總覺得中國人缺少創作的膽量。近幾年來從胡適之先生直到汪靜之君,我都很佩服。雖不能勉強說他們是成功,但是這種精神——勇氣和力量——實在是很可取的!我明知自己底詩未曾成熟,而我卻深信這種妄思創造的念頭總是對的。……

這種創造的勇氣大概與他求愛的努力是相伴而行的,所以覺得是無限的。但“微弱的詩人歌哭聲,人們那裏聽見呢?”他漸漸的因失望而憤憤了。

你看這時候大家正在發癡,作狂,

而且有些長醉著,

他們豈能聽見我的弱小的呼聲呢?

(《覺醒後的悲語》)

那時他已決定,將逃遁於空虛了,他否定一切;便是他以為“無限生命”的文學,他也要否定了。

朋友們!

我到現在才知道了:

“文學真是沒用,

除非天天催人去死裏?”

文學始終是生底挽歌啊;

但是我們總是天天在這兒苦唱著。

(《覺醒後的悲語》)

他的否定究竟不曾成功,因為他還不免“天天在那兒苦唱著”。他雖倡言“覺醒”,而實在不願意“覺醒”;我們從這裏可以體會他的苦心了!

抄錄這一卷詩,給它編了目錄,又供給我許多關於李君身世的材料,我感謝林醒民君!他是一個最忠誠的朋友!

1924年2月23日,於溫州。春暉的一月

去年在溫州,常常看到本刊,覺得很是歡喜。本刊印刷的形式,也頗別致,更使我有一種美感。今年到寧波時,聽許多朋友說,白馬湖的風景怎樣怎樣好,更加向往。雖然於什麼藝術都是門外漢,我卻懷抱著愛“美”的熱誠。三月二日,我到這兒上課來了。在車上看見“春暉中學校”的路牌,白地黑字的,小秋千架似的路牌,我便高興。出了車站,山光水色,撲麵而來,若許我抄前人的話,我真是“應接不暇”了。於是我便開始了春暉的第一日。

走向春暉,有一條狹狹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出一種摩擦的騷音,給我多少輕新的趣味。而最係我心的,是那小小的木橋。橋黑色,由這邊慢慢地隆起,到那邊又慢慢的低下去,故看去似乎很長。我最愛橋上的闌幹,那變形的紋的闌幹;我在車站門口早就看見了,我愛它的玲瓏!橋之所以可愛,或者便因為這闌幹哩。我在橋上逗留了好些時。這是一個陰天。山的容光,被雲霧遮了一半,仿佛淡妝的姑娘。但三麵映照起來,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裏,白馬湖裏,接著水光,卻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個小湖,左手是個大湖。湖有這樣大,使我自己覺得小了。湖水有這樣滿,仿佛要漫到我的腳下。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綠的,那軟軟的綠呀,綠的是一片,綠的卻不安於一片;它無端的皺起來了。如絮的微痕,界出無數片的綠;閃閃閃閃的,像好看的眼睛。湖邊係著一隻小船,四麵卻沒有一個人,我聽見自己的呼吸。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真覺物我雙忘了。

好了,我也該下橋去了;春暉中學校還沒有看見呢。彎了兩個彎兒,又過了一重橋。當麵有山擋住去路;山旁隻留著極狹極狹的小徑。挨著小徑,抹過山角,豁然開朗;春暉的校舍和曆落的幾處人家,都已在望了。遠遠看去,房屋的布置頗疏散有致,決無擁擠、局促之感。我緩緩走到校前,白馬湖的水也跟我緩緩的流著。我碰著尊先生。他引我過了一座水門汀的橋,便到了校裏。校裏最多的是湖,三麵潺潺的流著;其次是草地,看過去芊芊的一片。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這種空曠的地方,有莫名的喜悅!鄉下人初進城,往往有許多的驚異,供給笑話的材料;我這城裏人下鄉,卻也有許多的驚異——我的可笑,或者竟不下於初進城的鄉下人。閑言少敘,且說校裏的房屋、格式、布置固然疏落有味,便是裏麵的用具,也無一不顯出巧妙的匠意;決無笨伯的手澤。晚上我到幾位同事家去看,壁上有書有畫,布置井井,令人耐坐。這種情形正與學校的布置,自然界的布置是一致的。美的一致,一致的美,是春暉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我到春暉教書,不覺已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裏,我雖然隻在春暉登了十五日(我在寧波四中兼課),但覺甚是親密。因為在這裏,真能夠無町畦。我看不出什麼界線,因而也用不著什麼防備,什麼顧忌,我隻照我所喜歡的做就是了。這就是自由了。從前我到別處教書時,總要做幾個月的“生客”,然後才能坦然。對於“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會的遺形物,其故在於不相知。這在現社會,也不能免的。但在這裏,因為沒有層迭的曆史,又結合比較的單純,故沒有這種習染。這是我所深願的!這裏的教師與學生,也沒有什麼界限。在一般學校裏,師生之間往往隔開一無形界限,這是最足減少教育效力的事!學生對於教師,“敬鬼神而遠之”;教師對於學生,爾為爾,我為我,休戚不關,理亂不聞!這樣兩橛的形勢,如何說得到人格感化?如何說得到“造成健全人格”?這裏的師生卻沒有這樣情形。無論何時,都可自由說話;一切事務,常常通力合作。校裏隻有協治會而沒有自治會。感情既無隔閡,事務自然都開誠布公,無所用其躲閃。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全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也有太隨便的地方,如有幾個人上課時喜歡談閑天,有幾個人喜歡吐痰在地板上,但這些總容易矯正的。——春暉給我的第二件禮物是真誠,一致的真誠。

春暉是在極幽靜的鄉村地方,往往終日看不見一個外人!寂寞是小事;在學生的修養上卻有了問題。現在的生活中心,是城市而非鄉村。鄉村生活的修養能否適應城市的生活,這是一個問題。此地所說適應,隻指兩種意思:一是抵抗誘惑,二是應付環境——明白些說,就是應付人,應付物。鄉村誘惑少,不能養成定力;在鄉村是好人的,將來一入城市做事,或者竟抵擋不住。從前某禪師在山中修道,道行甚高;一旦入鬧市,“看見粉白黛綠,心便動了”。這話看來有理,但我以為其實無妨。就一般人而論,抵抗誘惑的力量大抵和性格、年齡、學識、經濟力等有“相當”的關係。除經濟力與年齡外,性格、學識,都可用教育的力量提高它,這樣增加抵抗誘惑的力量。提高的意思,說得明白些,便是以高等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養成優良的習慣,使不良的動機不容易有效。用了這種方法,學生達到高中畢業的年齡,也總該有相當的抵抗力了;入城市生活又何妨?(不及初中畢業時者,因初中畢業,仍須續入高中,不必自己掙紮,故不成問題。)有了這種抵抗力,雖還有經濟力可以作祟,但也不能有大效。前麵那禪師所以不行,一因他過的是孤獨的生活,故反動力甚大,一因他隻知克製,不知替代;故外力一強,便“虎兕出於神”了!這豈可與現在這裏學生的鄉村生活相提並論呢?至於應付環境,我以為應付物是小問題,可以隨時指導;而且這與鄉村,城市無大關係。我是城市的人,但初到上海,也曾因不會乘電車而跌了一交,跌得皮破血流;這與鄉下諸公又差得幾何呢?若說應付人,無非是機心!什麼“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便是代表的教訓。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這種機心,有無養成的必要,是一個問題。姑不論這個,要養成這種機心,也非到上海這種地方去不成;普通城市正和鄉村一樣,是沒有什麼幫助的。凡以上所說,無非要使大家相信,這裏的鄉村生活的修養,並不一定不能適應將來城市的生活。況且我們還可以舉行旅行,以資調劑呢。況且城市生活的修養,雖自有它的好處;但也有流弊。如誘惑太多,年齡太小或性格未佳的學生,或者轉易陷溺——那就不但不能磨煉定力,反早早的將定力喪失了!所以城市生活的修養不一定比鄉村生活的修養有效。——隻有一層,鄉村生活足以減少少年人的進取心,這卻是真的!

說到我自己,卻甚喜歡鄉村的生活,更喜歡這裏的鄉村的生活。我是在狹的籠的城市裏生長的人,我要補救這個單調的生活,我現在住在繁囂的都市裏,我要以閑適的境界調和它。我愛春暉的閑適!閑適的生活可說是春暉給我的第三件禮物!

我已說了我的“春暉的一月”;我說的都是我要說的話。或者有人說,讚美多而勸勉少,近乎“戲台裏喝彩”!假使這句話是真的,我要切實聲明:我的多讚美,必是情不自禁之故,我的少勸勉,或是觀察時期太短之故。

1924年4月12日夜作,載1924年4月16日《春暉》第27期。白馬讀書錄

孫亻良工在《文藝在中等教育中的位置與道爾頓製》裏說,“道爾頓製實行後,學生對於各科都是自作筆記或批評,練習雜文學中所含有的文體的機會正多,所以這時的國文科唯有純文學有永久獨立存在的價值。……”我覺此話頗可商量。如孫先生所說,道爾頓製在初級中學裏實現以後,學生多有練習實用文的機會,這是真的。但這種練習隻是一種“試行錯誤法”TriasandErrormethod的學習,效力是不易見的。因為除國文外,各科的筆記之類,教者閱時,隻能負實質上考察的責任,無暇再顧到文字方麵。雖然這樣練習,日子久了,或也許有一部分人因了偶然的機緣,能悟出作文的理法;但費了多少力而不能得著效果,或隻得著微細的效果,也是可能的。並且後一種的機數或者還要大些。因此,我想練習實用文,仍以在國文科做為宜;在這裏可以有自覺的努力,按著明確的步驟去努力,效力自然容易見了。但這並不是說全不需要文藝,我極主張應該養成學生們的欣賞力,因為這是豐富的人生的源泉之一;不過不主張以文藝為國文教材的主體吧了。況且極端喜歡文藝的究竟是少數,若以文藝為國文主體,恐於一般學生的趣味也不相宜。我意仍讚成舊部章的精神,即以使學生能自由了解或領解普通文章和一般文藝,並能自由發表自己的思想與情緒為主,領解一般的文藝,便是所謂“涵養文學的興趣”。自由發表情緒一層,也隻概括的說:“發表”含“敘述”意,不專指描寫,但我們自然希望這種敘述多少有幾分是文學的。這從另一方麵說,也是所謂涵養文學的興趣。所以我主張初級中學國文教授,當以練習各體實用文,即練習從各方麵發表情思的方法為主,而以涵養文學的興趣為輔。至於高級中學,那又應當別論。

一九二三年三月記。

前兩年曾和江紹原君談及,哲學上實證主義與理想主義,正如鍾擺之往複,迭為興衰。但每一往複,擺幅必較前增廣,這就不是循環了;後讀Marvin哲學史,也持此說。今日讀該書“論宗教與科學相互之影響”一節(P.57),也有闡明此義的話。他說宗教與科學都代表著人類永遠的趣味,所以各為全人生之一部。在理論上,可以有純宗教或純科學的社會,但事實上是不會有的。一個社會裏宗教太發達了,幾乎沒有科學立足的餘地了,那時候前者便自然要漸漸衰頹,讓後者取而代之。從幾千年的曆史看來,都是如此的;極端的智慧期之後,常是跟著一個浪漫期的。這大概可說因人性求得其平而然。但這兩者就這般永遠地互代麼?有沒有調融的一日呢?那卻是難說了。

同年八月記。

Marvin書第六章內,論古代文明——大河時代的文明——的基礎不是科學,而是些經驗的,實用的知識Jnformatiun。在這裏他加了一條注(P.61),大意說,由此可以知道現在我們的一班巧匠,機師,政治家,裁判官,商人,銀行老板,軍士,醫生——他們的技能大部分是由試行錯誤法而得,由練習的方法而得,並不由於科學;雖然因科學之故而我們許許多多技能才可成立,是確然的事。這些話的意思是說,現在許多的技能因科學而始成立;但一般人卻還不能明白科學的用處,不能應用它去經濟地得著技能,而仍用那老法子與低等的法子——這是可笑而又可慨的。因此我們對於科學的努力,要格外加勁,方可望有幾微之效;實際上的進步,絕不同我們想的那樣容易!

同年八月記。

《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

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裏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調,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這與胡適之論寄托詩的價值的話,可以互相發明;都很精警,足以解去許多糾紛,開示許多法門。胡先生說:

我以為寄托詩須要真能“言近而旨遠”。……我想“言近而旨遠”是說:從文字表麵上看來,寫的是人人可懂的平常實事;若再進一步,卻還可尋出一個寄托的深意。……言近則越“淺”“近”越好,旨遠則不妨深遠。言近,須要不倚賴寄托的遠旨也!能獨立存在,有文學的價值。(《文存》一集二二頁)

同年九月記。

1924年6月1日,《春暉》第30期。《水上》

《水上》是一冊新詩集,我不久才讀了的。署名的是“沙刹”;內容是詩文兩輯,而詩的一輯更有意思。我現在隻論這一輯。

《水上》裏的詩有兩個特色:它們的題材全是戀愛;它們的背景全是西湖。這是很大膽的辦法!一般的說起來,這冊詩必很單調,使人厭倦,不能終卷;但實際並不如此——我曾費了半天的工夫,一氣將它讀完了。可知它必有一種吸引的力量,超乎“單調”以上的。這就是它的作者的純一的心!

現在的新詩集很多很多,我得寓目的卻是甚少。以我所見的而論,它們最容易犯的一個毛病就是“淺薄”。印在紙上,好像沒有神氣,念在嘴邊,也像沒有斤兩;這就是沒味。有味的便不同:譬如,有濃濃的顏色,有清清的音響,便是有味了。味在題材的深處,須細意尋探,才可得著;得著了味,題材的範圍與性質卻不成問題了。味是什麼?粗一點說,便是真的生活,純化的生活!便是個性,便是自我!現在一班詩作家,不能體會這一層,隻將他們小範圍的特殊的生活反複的寫個不休,幹燥而平板,自然使人覺得十二分的單調!有人說,這是生活的量範圍太小之故,我說這是生活的質太疏之故。證據便是《水上》!

《水上》的取材真是最單調了:戀愛與西湖這兩項,竟能寫成一冊詩!但它的每首詩有每首詩的意境,引起相似而微微不同的趣味,使人時時得些新鮮的東西,以防止疲倦的來臨。詩不算偉大,但寫景寫情的活潑天真,音調的諧婉,都顯示著一個清新雋逸而富於愛情的“自我”;那春花輕放般的愛情,便是作者的真的生活!因了題材的單一,不但不使作者的情感陷入單調,且反加增它純化的程度;我們因此更易接觸著他那純一的心了!若問如何可以把捉這個“自我”,這個“味”(自然不是限於戀愛的),我想還是去向自己的生活上打主意——培養深厚的同情,豐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