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水上》不在手邊,不能引一些來證明以上的話!
1924年10月1月,《春暉》第33期。教育的信仰
教育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一般人所想的。一般人以為教育隻是技能的事。有了辦事才能,便可以做校長,有了教授才能,便可以做教師;至其為人到底如何,卻以為無關得失,可以存而不論。在這種情形之下,做校長的至多是辦事嚴明,會計不亂,再請幾位長於講解的教師;便可邀譽一時了。做教師的呢,隻要多少有相當的根柢,加以辯論的口才,也便可邀譽一時了。這還是上等教育人材。等而下之,那些蠅營狗苟,諂媚官紳者流,也未嚐不可以做校長!那些憑借官紳勢力,不學無術的鄙夫,也未嚐不可以做教師!——這班人在五四運動以後,迎受“新潮”,又加添了一副逢迎學生的手段。於是上下其手,倒也可以固位,以達他們“有飯大家吃”的目的!讀者或者覺得我說的太過,其實決不會的;就以文明的浙江而論,內地裏盡多這種情形呢!
至於教育行政人員,那就連技能和才幹都在可有可無之列了。隻要有援引的親朋,應酬的工夫,乃至鑽營的伎倆,那就廳長也行,科長也行,科員也行;懂得教育——更不用說有研究了——與否,原是不必論的!至於提倡士氣,以身作則,那更非所論於這班征逐酒食的群公了!他們隻知道趨炎附勢,送舊迎新罷了!如此而言教育,怎樣會有進步?
但教育行政人員多少總是官僚;官僚原是又圓滑又懶惰的東西,我們本不能屬望太奢的。教育的責任,十有八九究竟是應該由校長教師們擔負的。但現在的校長教師們究竟怎樣盡他們的責任呢?讓我就浙江說罷,讓我就浙江的內地說罷。
那校長一職,實在是一個缺!得了這個缺時,親戚朋友的致賀,餞行,正和送一個新官上任一般。這是我在杭州常常目睹的。一般人看校長確和教師不同。我有一次偶然做了一個中學的教務主任,家裏人寫信給我說,你升了級了。照這樣算來,校長竟比教員升了兩級了;無怪乎一般校長都將校長當“三等縣知事”做了!無怪校長公司(是杭州某團體的雅號)諸公千方百計的去謀校長做了!這樣的校長,受命之後,先務之急是“串門子”;凡是學校所在地的議員,紳士,在省裏的,必得去登門拜訪一番,以表示他的敬意;然後才敢上任。上任後第一是安插幾個必要的私人和上峰,紳士所薦的人;第二是向什麼大學裏請一兩個畢業生,裝裝門麵,新新耳目;第三是算帳,看看出入如何——一般的校長特別注意這件事!第四才是例行公事,所謂教育了!這是經始的時候如此,至於平常日子,校長除了“教育”以外,也還有他的重大的事,便是應酬官紳和迎送客人!有一個地方的校長,因該地紳士有甲乙兩派,互相水火,校長決不能有畸輕畸重之嫌;於是費盡心機,想出一條妙計,每星期請一次客,甲乙派輪流著。這樣,兩派都不得罪了。這就是他的教育宗旨了!這層辦妥貼了,校裏的事自然便能為所欲為了!名利雙收,全靠這種應酬的本領呢。但五四以後,學生也常會蹈瑕抵隙的和校長搗亂;這也很利害的!校長卻也有他的妙法,便是籠絡各個首領,優加禮遇,以種種手段誘惑他們,使為己用!也有假手於教師的。各樣情形,不實不盡!總之,教育是到“獸之國”裏去了!
至於教師們盡他們責任的方法,第一是在於植黨。植了黨便可把持,操縱了。這種教師大約總有靠山——地方勢力;憑了靠山,便可援引同類。有了同類,一麵便可挾製校長,一麵便可招徠學生;而招徠學生,更為他們的切要之圖!他們的手段,說來令人驚歎!在招考的時候,他們便多方請托,多取自己同鄉(同縣),乃至親戚故舊之子弟,俾將來可以調動裕如。至於平日呢,或誘學生以酒食,或誘學生以金錢,或誘學生以分數,尤其是無微不至!我知道有一個學校的教師,他每星期必請學生吃一次,香煙,瓜子而外,還有一桌一元錢的和菜,這種惠而不費的辦法,竟可收著指揮如意的效果呢!可憐一班心胸坦白的青年隻因見識短淺,定力缺乏,遂致為人犬馬而不自知,真是悵惋了!金錢誘惑,比較少些;因為究竟太顯明了,不敢明目張膽的做去。有用此法的,也隻借借貸為名。分數的誘惑行之最易,因為這是教師們高下隨心的,而且是不必破費一錢的。但太容易了,誘惑的力量反倒少了。——用了這種種手段,教師們植黨的目的完全達到了;他們正如軍閥一般,也可擁“學生軍”以自衛了!於是威嚇校長,排除異己,皆可如意而行;甚至掀起驚人的學潮,給予重大的犧牲於學校與學生!——而他們仍揚揚無恙。他們的教育的全過程,如是如是!
在這種教育現狀裏,在實施這種教育的學校裏,校長與教師間,教職員與學生間,一般的關係又如何呢?這可以一言蔽之,就是“待遇異等”!有操縱的實力的教師與有教授的實力的教師,校長前程有關欲相倚重,自然特別看待;其餘卻就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了!雖是可有可無,在校長卻也不無有用。別人送十二月薪俸,這類人不妨和他們說明,少送一個月或兩個月;別人照關約所定數目送薪,這類人有時不妨打個扣頭——若反抗時,下學期可以請他走路!這些油,不用說都是校長來揩了;豈不是“有用”麼?至於教師與教師之間,當然也無善狀可言。他們決不讀書,更無研究,課餘之暇,隻有嫖嫖,賭賭,吃吃,以遣時日,在內地裏,教師們的嫖賭,是沒有什麼的;他們更可猖狂無忌了。此外還有討小老婆,也是近來教師們常有的事。再說教師之於學生,往往依年級為寬嚴,視勢力為厚薄。四年級學生,相待最是客氣,三年級就差了,二年級一年級更差了!一班之中,會搗亂的,會說話的,常能得教師的青睞,遇事總讓他三分!這種種情形,我想可以稱為“階級教育”吧!
以上所述的現象,都因一般教育者將教育看作一種手段,而不看作目的,所以一糟至此!校長教師們既將教育看作權勢和金錢的階梯;學生們自然也將教育看作取得資格的階梯;於是彼比都披了“教育”的皮,在變自己的戲法!戲法變得無論巧妙與笨拙,教育的價值卻已絲毫不存!教育的價值是在培養健全的人格,這已成了老生常談了。但要認真培養起來,那卻談何容易!第一教育者先須有“培養”的心,坦白的,正直的,溫熱的,忠於後一代的心!有了“培養”的心,才說得到“培養”的方法。像以上所說的校長教師們,他們口頭上雖也有健全的人格,但心裏絕沒有健全的人格的影子!他們所有的,隻是政客的縱橫捭闔的心!如何利用別人,如何愚弄別人,是他們根本的態度!他們以教育為手段,同時也以別人為手段。以“人”為手段,實在最可惡!無論當做殺人的長刀,無論當做護身的藤牌,總之隻是一件“東西”而已!這樣,根本上取消了別人與自己對等的人格!而自己的人格,因此也受了損傷;看別人是東西,他的人格便已不健全了!再進一步說,他自己的人格也隻作為權勢與金錢的手段罷了!所以就“人格”而論,就“健全的人格”而論,利用者與被利用者,結果是兩敗俱傷!康德說得好,人總須彼此以“目的”相待,不可相視作“手段”;他希望將來的社會是一個“目的國”。我想至少學校是“目的國”,才有真教育可言!
不足與言教育的,我們內地裏有些校長與教師,我們真也不能與言,不必與言了。但前文所謂上等教育人材的,又如何呢?我意現在有許多號稱賢明的校長教師,都可列在這一等內。他們心目中的教育,可以三語括之:課功,任法,尚嚴。課功是指注重事功而言。如設備求其完善,學業成績求其優良,畢業生願升學與能升學(能考入大學專門)的,求其多,體育成績於求優良之外,更求其能勝人:都是所謂課功。事功昭著於社會,教育者之責便已盡了。因為要課功,便須講效率,便不得不有種種法則以督促之。法則本身是沒有力量的,於是必假之以權威。權威有鞭策之功;於是愈用愈愛用,而法則便成了迷信了!在任權信法的環境中,尚嚴是當然的。因為尚嚴,所以要求整齊劃一;無論求學行事,無論大小,差不多都有一個定格,讓學生們鑽了進去。江蘇有一個學校,乃至連學生剪發的事都加規定;他們隻許剪平頂。不許剪他種樣子,以表示樸實的校風。抱以上這三種見解而從事於教育的人,我也遇過幾個。他們有熱心與毅力,的確將教育看作一件正正經經的事去辦,的確將教育看作一種目的。他們的功績,的確也不錯。我們鄰省的教育者,有許多是這種人。但我總覺他們太重功利了,教育被壓在沉重的功利下麵,不免有了偏枯的顏色。我總覺得“為學”與“做人”,應當並重,如人的兩足應當一樣長一般。現在一般號稱賢明的教育者,卻因為求功利的緣故,太重視學業這一麵了,便忽略了那一麵;於是便成了跛的教育了。跛的教育是不能行遠的,正如跛的人不能行遠一樣。功利是好的,但是我們總該還有超乎功利以上的事,這便是要做一個堂堂的人!學生們入學校,一麵固是“求學”,一麵也是學做人。一般人似未知此義,他們隻曉得學生應該“求學”罷了!這實是一個很重要的誤會,而在教育者,尤其如是。一般教育者都承認學生的知識是不完足的,但很少的人知道學生的品格也是不完足的。(其實“完人”是沒有的;所謂“不完足”,指學生尚在“塑造期”Plastic,無一定品格而言;——隻是比較的說法。)他們說到學生品性不好的時候,總是特別搖頭歎氣,仿佛這是不應有的事,而且是無法想的事。其實這與學業上的低能一樣,正是教育的題中常有的文章;若低能可以設法輔導,這也可以設法輔導的,何用特別搖頭歎氣呢?要曉得不完足才需來學,若完足了,又何必來受教育呢?學生們既要學做人,你卻單給以知識,變成了“教”而不“育”,這自然覺得偏枯了。為學生個人的與眼前浮麵的功利計,這原未嚐不可,但為我們後一代的發榮滋長計,這卻不行了。機械的得著知識,又機械的運用知識的人,人格上沒有深厚的根基,隻隨著機會和環境的支使的人,他們的人生的理想是很模糊的,他們的努力是盲目的。在人生的進路上,他們隻能亂轉一回,不能向前進行;發榮滋長,如何說得到呢?“做人”是要逐漸培養的,不是可以按鍾點教授的。所謂“不言之教”,“無聲之誨”,便是說的這種培養的工夫。要從事於此;教育者先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對於教育,須有堅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他的人生的理想,不用說,也應該超乎功利以上。所謂超乎功利以上,就是說,不但要做一個能幹的,有用的人,並且要做一個正直的,坦白的,敢作敢為的人!——教育者有了這樣的信仰,有了這樣的人格,自然便能夠潛移默化,“如時雨化之”了;這其間也並無奧妙,隻在日常言動間注意。但這個注意卻不容易!比辦事嚴明,講解詳晰要難得許多許多,第一先須有溫熱的心,能夠愛人!須能愛具體的這個那個的人;不是說能愛抽象的“人”。能愛學生,才能真的注意學生,才能得學生的信仰;得了學生的信仰,就是為學生所愛。那時真如父子兄弟一家人,沒有說不通的事;感化於是乎可言。但這樣的愛是須有大力量,大氣度的。正如母親撫育子女一般,無論怎樣瑣屑,都要不辭勞苦的去做,無論怎樣哭鬧,都要能夠原諒,這樣,才有堅韌的愛;教育者也要能夠如此任勞任怨才行!這時教育者與學生共在一個“情之流”中,自然用不著任法與尚嚴了。法是力量小的人用的;他們不能以全身奉獻於教育,所以不能愛——於是乎隻能尋著權威,暫資憑借。但權威是冷的,權威所寓的法則也是冷的;它們最容易造成虛偽與呆木的人!操行甲等而常行偷竊的學生,是各校常見的。循規蹈矩,而庸碌無用,但能做好好先生的學生,也是各校常見的。這都是任法尚嚴的流弊了。更有一件,權威最易造成或增加誤會;它不但不能使人相親相愛,反將使人相忌相恨!我曾見過江蘇一個校長,他的熱心毅力,我至今仍是佩服。但他任法尚嚴,卻使他的熱心毅力一概都埋沒了!同事們說他太專,學生們說他太嚴;沒有說他好處的!他於是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後來還起了一次風潮,要驅逐他去職!這就是權威的破壞力!我以為權威絕對用不得;法則若變成自由的契約,依共同的意誌而行,那還可存;總之,最要緊的還是人,是人的心!我對於那些號稱賢明的教育者所持的功利見解,不以為不好,而以為不夠;我希望他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的意思,再簡單的說一說:教育者須對於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對於他的上帝一樣;教育者須有健全的人格,尤須有深廣的愛;教育者須能犧牲自己,任勞任怨。
我斥責那班以教育為手段的人!我勸勉那班以教育為功利的人!我願我們都努力,努力做到那以教育為信仰的人!
1924年10月16日,《春暉》第34期。課餘
從前某校的學生曾和我說:“我們的國文先生的學問,我們已給他計算出來了:六本《新潮》,十二本《新青年》!”這自然是誇張而刻毒的話!但這句話卻頗能道著近幾年來“一般的”趨向。一般的趨向是什麼呢?我可總名之曰:“雜誌之學!”在文明先進諸國,雜誌裏所載的原都是最新的學說而尚未成定論或尚未成係統的;所以雜誌之學確乎是大學裏很重要的科目。——“雜誌之學”的名字,可是我杜撰的。——中國“五四”以來的雜誌,雖也有些介紹西洋新學說的,但雜湊材料,東拉西扯的卻非常的多!隻看近日這些出版品已零落略盡,便可以知它們價值之如何了!這些雜誌,那裏能成人之學?便是那些純正的介紹新思想的雜誌,也決不能使人成一個學人。因為西洋日本各國研究雜誌的人總先有了充實的根柢,正確的判斷力,再去從雜誌裏找補些,自然能消化它們,自然能相得而益彰。中國研究雜誌的人,是想做全知全能的上帝!在這個知識饑荒的時代,他們想博覽些東鱗西爪的知識,便可以眩示於人,做社會的導師。別人問到那裏,他們便答到那裏;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好在現在問的人的能力是可以曉得的,他們總不至於露出馬腳來的!這種情形,說得恭維一些,可以說和希臘的詭辯時代有一點點兒相像。但虛空與盲從卻是別人家所沒有的,若以屠格涅夫所說的“虛空的鼓槌子”相比,或者倒切實些。
他們的看書,也是很妙的。他們既要涉獵群言,自然便不屑專讀一書。但束書不讀,又難乎其為八麵鋒論師!於是想得一個簡便的法子:將一本書翻開,先讀序文,次讀目錄,再次讀緒論,再次讀結論;於是乎功成圓滿,可以囂囂於人了。他可以演講這本書的要旨;他可以教授這本書的要旨;他可以演繹這本書的要旨,成為論文,成為書籍。一舉而百利備焉;天下有這等容易事,誰不樂為呢?這種情形,我無以名之,名之曰目錄之學(不是舊日的目錄之學),首尾之學!這種人不用說,也是“空虛的鼓槌子”了!
但我們也不必搖頭歎氣,這是過渡時代所不可免的現象!一兩年來,已有人漸漸覺悟,改了方向了;近來學術界的沉寂,或即以此。我在此將這些情形拈示出來,隻是警告我們自己以及後來者不要再蹈這種覆轍,在黑暗裏混戰。曙光已來了,我們應該知道自己的路!什麼是我們自己的路,我說是“窄而深的研究”,待我下次再論。
舊日看Marvin哲學史。第七章裏論希臘文化衰頹,歸因於政治的和經濟的糾紛。因此各城市國家始失掉它們的獨立而先後作馬其頓,羅馬的附庸。因此一班學者都窮無所歸,在地中海沿岸作教師以口。他說作了教師以後,知識即無進步。這是古今的通例;於是乎希臘的文化便上了衰頹之路了。他的意思大約是,以教師為職業,將知識零碎切了出賣,便“無視”了知識的價值而失了研究知識的嚴肅了;於是隻能成功一個空虛的人!我讀到他論教師知識不能進步等語,深為自己致慨;運命已決定我,我也隻有空虛的努力吧了!
1924年11月1日,《春暉》第35期。團體生活
有人說,中國社會隻是一盤散沙;有社會實質的絕少,隻可稱為“群眾”罷了。因為有能力,有生機的社會,總要有細密的組織,健全的活動力;而中國社會很少具備這兩個條件的。所以社會的效率便不能增進;而個人的效率也因之減少了。你看,我們的社會裏所有的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照例而行,新事業的創發,何其少呢?就使有人開了一個新的端倪,不是旋被摧殘,就是橫遭擱置,成功的又何其鳳毛麟角呢?這可以深思其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