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原載1927年11月13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2期)堅毅之酬報

一個人做事,在動手以前,當然要詳慎考慮;但是計劃或方針已定之後,就要認定目標進行,不可再有遲疑不決的態度。這就是堅毅的精神。

大思想家烏爾德(William Wirt)曾經說過:“對於兩件事,要想先做哪一件,而始終不能決定,這種人一件事都不會做。還有人雖然決定了一件事的計劃,但是一聽了朋友的一句話,就要氣餒;其先決定這個意思,覺得不對,既而決定那個意思,又覺得不對;其先決定這樣辦法,覺得不對,既而決定那樣辦法,又覺得不對;好像船上雖然有了羅盤針,而這個羅盤針卻跟著風浪而時常變動的;這種人決不能做大事,決不能有所成就,這種人不能有進步,至多維持現狀,大概還不免退步!”

有一個報界訪員問發明家愛迭生:“你的發現是不是往往意外碰到的?”他毅然答道:“我從來沒有意外碰到有價值的事情。我完全決定某種結果是值得下工夫去得到的,我就勇邁前進,試了又試,不肯罷休,直到試到我所預想的結果發生之後,我才肯歇!……我天性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無論什麼事,一經我著手去做,我的心思腦力,總完全和他無頃刻的分離,非把他做好,簡直不能安逸。”

堅毅的仇敵是“反抗的環境”,但是我們要知道“反抗的環境”正是創造我們能力的機會。反抗的環境能使我們養成更強烈的抵禦的力量;每戰勝過困難一次,便造成我們用來抵禦其次難關的更大的能力。

文豪嘉萊爾(Carlyle)千辛萬苦的著成一部《法國革命史》。當他第一卷要付印的時候,他窮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押與一個鄰居,不幸那本稿子跌在地下,給一個女仆拿去加入柴裏去燒火,把他的數年心血,幾分鍾裏燒得幹幹淨淨!這當然使他失望得不可言狀,但是他卻不是因此灰心的人。又費了許多心血去搜集材料,重新做起,終成了他的名著。

就是一天用一小時工夫求學問,用了十二年工夫,時間與在大學四年的專門求學的時間一樣,在實際經驗中參證所學,所得的效益更要高出萬萬!

(原載1927年11月27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4期)丟臉!

日本大阪的《日日新聞》最近印行一種關於濟南慘案的特刊,訂成一冊,裏麵插刊許多照片。一部分是暴日到濟耀武揚威的海陸軍,一部分是顯出中國人的懦弱狀態。他們把這樣特刊向世界大發而特發,當然大丟中國人的臉,這是我們子子孫孫永不能忘的厚惠!中國人若再不排除私見,積極準備雪恥,力求一旦能伸眉吐氣,有何麵目與世界各國人相見?

我看這特刊裏許多照片,最慘痛的是許多被拘的南軍,手向後綁,赤著腳,哭著臉,由三五持槍暴戾的日兵在後押著走。這還說是處於強力威迫之下。尤其使我發指的是看見裏麵有一張照片,現著濟南總商會會長孟慶賓穿著馬褂,脫著小帽,笑容可掬的必恭必敬的,“鞠躬如也”和“劊子手”福田的聯隊長握手!就是說怕死,難道不那樣笑著臉,恭而敬之,就要吃手槍嗎?該刊日文當然故用挪揄的口氣,在相旁表示中國人的代表歡迎日軍。冤哉中國人!何為而有此無恥之尤的“代表”!

章乃器先生有過幾句極沉痛的話。他說:“什麼治安維持會,要宴請日本要人,受福田的訓詞,什麼中日聯席會議,已經開會十多次了。印度亡國數十年了,到現在還要高唱‘不合作’。哪裏有中國人那樣乖巧,一被征服就求合作如恐不及?怪不得福田司令要嘉獎他們:‘辦個樣子,做各省模範’?”

民氣消沉至此,真堪痛哭!

(原載《生活》周刊1928年7月8日第3卷第34期)幹

南方人說“做”,北方人說“幹”。我近來研究所得,覺得最好的莫如幹,最不好的莫如不幹。這個地方所指的事情,當然是指宗旨純正的事情,不然做強盜也何嚐用不著幹。

天下事業的成功是沒有底的,人生的壽數是有限的。無論哪一種學業或哪一種專學,決不是可由任何個人所能做到“後無來者”的。但是在某一專業或某一專學,我實際果然幹了,能成功多少,便在這種專業或專學進步的成績上麵占一小段。繼我努力的同誌,便可繼續這一小段後麵再加上去。這逐漸加上去的小段,他的距離或長或短,換句話說,那一段所表示的成功或大或小,當然要看幹的人的材智能力。但緊緊的是要幹,倘若常常畏首畏尾而不幹,便決無造成那一段的希望。

要養成“幹”的精神,先要十分信仰天下事果然幹了,無論大小,遲早必有相當的反應或結果,決不會白費工夫的。

有了這個信仰,還要牢記兩點:(一)不怕繁難。愈繁難愈要幹,隻有幹能解決繁難,不幹決不能絲毫動搖繁難。(二)不怕失敗,能堅持到底幹去,必能成功,就是成功前所經過的失敗,也是給我們教訓以促進最後成功的速率。就是我個人一生失敗,這種教訓也能促進繼我者最後成功的速率。所以還是要奮勇地幹去。若不幹,固然遇不著失敗。也絕對遇不著成功。

(原載1928年1月8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10期)肉麻的模仿

模仿本來不是壞事情,而且有意義的應需要的小模仿反是一件極好的事情,例如模仿外國貨以塞漏,模仿強有力的海陸軍以固國防,模仿良好品性以正心修身,何嚐不好?但是無意識的模仿,便有不免令人肉麻的地方。

自從《胡適文存》出版之後,好了!這裏出一部“張三文存”,那裏又出一部“李四文存”!好像不印文集則已,既印文集,除了“某某文存”這幾個字外,就想不出別的稍為兩樣一點的名稱!我看了實在覺得肉麻!這種沒有創作精神的“文豪”,隻怕要弄到“文”而不“存”!

還有許多做文章的人,見別人用了什麼“看了……以後”作題目,於是也爭相學樣,隨處都可以看見“聽了……以後”,“讀了……以後”的依樣畫葫蘆的題目,看了實在使人作嘔!我遇見這一類題目,便老實不再看下去,因為“以後”的內容也就可想而知!

交易所初開的時候,隨處都是交易所,好像除了交易所,沒有別的生意好做!後來跳舞場開了,也這裏一家,那裏一家,好像可以開個不完!不細察實際需要而盲目模仿的事業沒有不失敗的,交易所和跳舞場便是好例。現在又群趨於開設理發店,將來若非一個人頸上生出兩個頭來,恐怕不夠!

即講到本刊的排印格式,自信頗有“獨出心裁”的地方,但是近來模仿我們的刊物,已看見不少,聽見有一種刊物的“主人翁”竟跑到印“生活”的那家印刷所,說所印的格式要和“生活”“一色一樣”!我們承社會的歡迎,正在深自慶幸,並不存什麼“吃醋”的意思,不過最好大家想點新花樣,若一味的“一色一樣”,覺得很無味。

我們以為無論做人做事,宜動些腦子,加些思考,不苟同,不盲從,有自動的精神,有創作的心願,總能有所樹立,個人和社會才有進步的可能。

(原載1928年8月12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39期)痛念亡友雨軒

吾國的模範新聞記者朱雨軒先生不幸於10月20日夜裏病沒滬寓。以朱先生之勤恪忠款,謙敏篤實,為群服務,成績斐然,不騖名,不自矜,實為社會上不可多得的一個優秀分子,英年不祿,殞此美才,我們深為社會惜此賢良,故記者於上期本刊為文以哭,不僅為私誼哀慟而已。

我於雨軒逝世後的這幾天夜裏,睡到半夜,夢寐中總見他在病榻上僵臥著的狀態,相對慘然,醒知為夢,便感觸蝟集,輾轉不能再睡。他臨終時連說幾聲“我自己決想不到如此之快!”豈特他自己,我20日下午6、7時最後去看他的時候,也決想不到如此之快!

他在20日下午最後服藥的時候,神誌尚清,不過就慨然說:“今天藥吃下去很好,明天便什麼東西都不能吃了!”又好像他自己已知道第二天必離人世。人之將死,往往有這種的自覺,頗為不可思議的事情,也許由於自己在此刹那間實在覺得精力殆已喪盡,不能再堅持了。

他病前的一兩星期還到杭州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欣然問我喜喝茶麼,我莫明其妙,隻告訴他說我平日隻喝白開水,有好茶時也偶爾揩油,他聽了就往編輯部裏去拿來兩罐龍井好茶葉,說是由杭州帶回來的,當時情景,猶曆曆在目。現在那兩罐茶葉,我還不過用了一小部分。睹物思人,悲不自勝,音容宛在,呼喚無從!既而想人誰無死,有生必有死,諸位和我總有一天要“完結”,這是一定的未來的事實,將來科學能否補此缺憾不可知,有目前卻是人人所不能避免的一件事。我向來主張絕對不能避免的事,便無須多愁多慮,隻得聽其自然。不過造物弄人,既使人有“死”,又使人有“情”,於是慘事當前,又使人不能自禁其悲哀傷慟,這真是無可如何的事情!

雨軒棄世後,他的許多好友無不揮淚悲悼,社會上知道他的人無不痛惜,這是他生前做人所留的自然結果,熱心為社會上服務所留的自然結果,決不是幸致的。真要死,是我們無可如何的事情,不過在未死之前,做一個好人,盡自己力量多替社會做一些好事,這是我們後死者可以自主的事情。

現在所最難堪的;當然是朱夫人。所幸朱夫人受過高等教育,本在國立上海商科大學四年級肄業,明夏即可畢業。朱先生的好友很多,朱夫人既學有專攻,畢業後必不難在社會上獲得相當的服務機會。慘遭不幸,哀痛悲傷,一時當然非所謂高等教育所能減損,惟為將來計,既有專門學識,獲得相當職業,在研究學問中有安慰處,在社會活動中有安慰處,在自立精神中有安慰處,在社會活動中有安慰處。倘朱先生死後有知,我們願以此告慰他在天之靈,同時並願以此奉慰朱夫人。想到這種地方,我們深覺女子受有良好教育,具有專門技能,在家庭方麵社會方麵固然得益不淺,即萬一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也比較的有辦法。因此我們尤深切地覺得普及並提高女子教育,實為婦女解放的根本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