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載1928年11月4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51期)辦私室
諸君聽慣了“辦公室”這一個名詞,忽然看見這個題目叫做“辦私室”,也許疑為寫錯了字,或者是指洋房裏麵排著浴盆和抽水馬桶的那個房間;其實既不是寫錯了字,也不是指那個與“方便”為緣的辦私房間,是指雖稱“辦公”而實為“辦私”的地方。
怎麼叫做“辦私”?開宗明義第一章即是安插私人。隻要你做了一個什麼“長”,局長也好,校長也好,或隻要做了什麼“理”,總理也好,協理也好,總之隻要你做了一個獨當一麵有權用人的領袖,大領也好,小領也好,便得了無上機會去實行“舉不避親”的政策!舅老爺可任會計,姑老爺可任庶務,表老爺可任科長,侄少爺可任科員……真是人才濟濟,古人說“忠臣孝子出於一門”,這至少也可以說是“各種飯桶出於一門”!外麵的真正的專門人才雖多,其奈不是“出於一門”何!
常語有兩句話,一句是“為人擇事”,一句是“為事擇人”;其實能為事擇人,是要辦某事而選用合於此事的人才,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就是因有了人才,尋得相當的事叫他去做,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所最可痛的是不管事情弄得怎樣糟,隻要是自己的親戚弄得飯碗算數!
但是“辦公室”到底是辦公的地方,隻有秉公辦事始能令人心悅誠服,倘若硬把“辦公室”一變而為“辦私室”,便極容易引起暗潮,引起糾紛。有某機關的庶務先生,因為要拉一個私人做茶房,就原有的茶房裏麵揀出一個“弗識相”的開除掉,弄得全體“茶博士”宣布罷工,鬧得烏煙瘴氣!我又親見某機關的領袖任事十餘年,全取人才主義,從不用一私人,凡有什麼難問題,或同事中有所爭執的事情,他數言解決,眾無怨言,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公無私,全以當前的事實為評判的對象,自然使人易於諒解。這位領袖對於“辦私”的機會雖不知道利用,但據他自己對我說,他因此對於“辦公”方麵卻大為順利。
做領袖的人要做全機關的表率,所以尤忌在辦公室裏“辦私”。但是任何辦公室,除了領袖,還有許多職員,而辦公的職員也往往各辦其私。西友某君有一次很詫異的問我說道:“在外國銀行裏,各辦事桌旁的辦事員總是忙於辦公,何以偶入中國的銀行,往往看見許多人就辦公桌上看報?”他這種話當然不能抹殺我國人辦的許多銀行,但是我們試冷眼觀察,吾國辦公機關裏的職員,於辦公時間內看了大報還看小報的人有多少?這種私而忘公的精神怎樣的普遍!
聽說外國國民看報的人比我國多得不知幾何倍數,他們每日由家出外赴辦公室的時候,往往利用在途中坐車的一些時間內把本日的報展開來看看,到了辦公室便須認真的辦公,他們真是笨伯!何以不知利用辦公室裏的辦公時間來看看報呢?可見他們不及我國辦事的聰明了!
我國辦公事的人還有一種“辦私”的好機會,就是濫用機關裏的信封信箋,就在辦公室裏來寫私人的信!
據梁實秋先生說他有一天接到一封從外國郵局寄來的信,那信封是免貼郵票的信封,在貼郵票的角上印著:“如有以此信封作私用者,處以二百元之罰金。”這種事情,在咱們的聰明辦公者們看起來,未免要笑他們不懂得“辦私室”的妙訣,以為公私何必分得如此分明,未免“小題大做”了!
我有一位朋友在某機關裏服務,他告訴我說他有一位同事差不多天天在辦公室裏用機關裏的信封信箋大寫其情書,他雖“挨弗著”拜讀那些情意纏綿的情書內容,但偶爾把眼角斜過去偷瞧偷瞧,但見滿紙“吾愛”!這也可以算是在辦公室裏極“辦私”的能事了!誰家女郎,得到這樣多情的如意郎君,所不堪聞問的是那間表麵上號稱“辦公室”裏的事務成績!
我又聽說外國的各種機關正在那裏利用種種科學的原理來增加辦公的效率,我國“辦私室”的效率對於“辦私”方麵似尚不無成績,也許可與講究效率的外國並駕齊驅!我們中國社會事業所以難有進步,也許是有一部分因為這一方麵的成績太好了!太普遍了!
(原載1929年1月13日《生活》周刊第10卷第9期)盡我所有
我們常看見有許多學英文的人,遇了用得著的時候,總怕開口,所以學校裏有的請了外國人教英文,遇著師生聚會或宴會的時候,常有一堆學生躲來躲去,很不願意和他同席,更不願意和他多談。這是什麼緣故?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說得不好,怕出醜。其實你是外國人,西文是你的母音,我是中國人,本來不是說英語的,我懂得多少就說多少,能說得多好就說多好,如果說得差些,我總算“盡我所有”說了出來,有的不行的地方,有機會再學就是了,一些沒有什麼難為情!若本來自己不行,卻扭扭捏捏、遮遮掩掩,試分析自己此時的心理,豈不是要表示我原是不錯,不過不高興說就是了!自己沒有而要裝做有,這便是不知不覺中趨於“偽”的一條路上去!天下作偽是最苦惱的事情,老老實實是最愉快的事情,“盡我所有”便是老老實實的態度,有了這種態度,豈但說什麼英語心裏無所畏,做什麼都有無畏的精神,說英語不過是一種較為淺顯的例罷了。
在校裏做學生的時候,在課室裏倒了黴被教師喊著名字,叫起來考問幾句,膽小一些的仁兄,往往也嚇得聲音發抖,懂得兩句的,隻吞吞吐吐地答出了一句!這裏麵當然也有“撒爛汙”的朋友,但是也有很冤枉的。既經懂了何以還有這樣的冤枉?也是缺乏“盡我所有”的態度。有了這種態度,隻要在自修的時候,“盡我所有”的能力用功,答的時候“盡我所有”的知識回答,既經“盡我所有”,於心無愧,如再不免“吃湯”,所謂“嘸啥話頭”,用文皺皺的話便是所謂“夫複何言”,我害怕要吃,不害怕也要吃,怕他作甚!這樣一來,心境上成了所謂“君子坦蕩蕩”,不至於做“小人常戚戚”了。
做學生對付功課需要這種“盡我所有”的態度,就是我們要求自身的發展,也何嚐不需要這種態度。有人告訴我們說,我要升學沒有錢,做不到,學生意心裏又不願,怎樣好?他不知道我們要求發展隻有以目前“所有”的境地做出發點,不能一步升天的!沒有錢升學誠然是不幸,但是天上既不能立刻掉下錢來,學生意的人也不見得個個都無出息,也是事在人為,我們便須利用“盡我所有”的憑藉而往前做去,否則就是立刻急死也是無用的!而且我們深信果能抱著“盡我所有”的堅毅奮發的態度往前幹,不怕困難的拚命的幹,總有達到目的的日子!隻怕我們不幹!隻怕我們不能“盡我所有”!
豈但無力升學的苦青年,社會無論什麼人都有他們說不出的痛苦,說不出的不滿意,最需要的也是這種“盡我所有”的態度,盡量利用我們所有的能力,所有的憑藉,無論或大或小,總是,“盡我所有”的往前幹,幹到不能幹無可幹時再說!有了這種態度,隻望著前途,隻望著未來,不知道什麼是困難,不知道什麼是危險,不知道什麼是煩悶,不知道什麼是失望,但知道“盡我所有”的往前幹,幹到不能幹無可幹再說!俗語所謂“做到哪裏算哪裏”,一個人本來不能包辦一切,本來隻能“盡我所有”,此外多愁多慮多煩多惱,都是庸人自擾的事情!
這種“盡我所有”的態度,豈但從個人事業的立場言是非常需要的,就是我們想到社會的改進方麵,也要有這種態度。即就全國不識字的人民一端而言,約占全數百分之八十,而現在的德國和日本,全國不識字的人僅達百分之十,國民的知識程度相差如此之遠,想到以全民為基礎的民國前途,很容易使人氣餒。但是我們決不能因“氣餒”而能為國家增加絲毫的進步,也隻有抱定“盡我所有”的態度,一人的力量能做多少即做多少,一團體的力量能做多少即做多少,一種刊物的力量能做多少即做多少,“盡我所有”的往前幹!幹一分是一分!幹兩分是兩分!前途怎樣遼遠,我們不管!要“盡我所有”的向前猛進!
(原載1929年1月20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10期)感情
我們待人,金錢的勢力有限,威勢的勢力也有限,最能深入最能持久的是感情的勢力,深切懇摯的感情,是使人心悅誠服的根源。
我們的親屬,或是我們的摯友,其中若有不幸而離開人世的,我們不自禁其鼻酸心痛,悲哀涕哭;聽見有一個不相識的路人在門口被汽車軋死,我們至多憫惜而已,決不至流出眼淚來。親屬摯友是人,路人也是人,然而或悲或不悲,不過一則有感情,一則無感情而已。
友人某君在某機關居於領袖的地位,他對於其中的職員,除公事外,對於各人的私事,各人家庭狀況之困難情形,個人疾病之苦痛情形等等,都很關切,時常查詢慰問,有可以幫忙的地方無不熱誠幫忙,所以許多同事視他不僅是公事上一個領袖,也是精神上得著安慰的一個良友。
又有一個機關的領袖,他的學識經驗都很使人佩服,但是我問起他機關裏職員對於他的感想怎樣,所得的答語是:“我們對於他敬則有之,不過感情一點兒沒有!”我追求其故,才知道這位領袖於公事之外,對於同事私人的事情,從來沒有一個字問起。你就是告了幾天病假,來的時候,他把公事交給你就是了,問都不問,慰問更不必說!依他那樣的冷淡態度,你死了,他就移原來薪水另雇一人就是了,心裏恐怕一點不覺得什麼!所以替他做事的人,也不過想我每月拿你多少錢,全看錢的麵上替你做多少事,如此而已,至於個人的感情方麵,直等於零!
上麵那兩個機關,在平日太平的時候,也許看不出什麼差異,一旦有了特別的事故來,如受外界的誘惑或內部的意見而鬧風潮的時候,結果使大不同了。
我還有一位朋友在上海某機關服務,他是常州人,不幸生了病,回鄉去臥了一個多月,他那個機關裏的領袖三番五次的寫信慰問他,叫他盡管靜養,不要性急。他說當時捧讀這種情意殷切的信,真覺得感慰交並,精神上大為舒服,簡直可以說於醫藥之外,也是促他速愈的一個要素!
我們倘能平心靜氣從這類事實上體會,很可以看出待人的道理;我們平日待人的時候,很要在這種地方留神,也可以說是做人處世的一種道理。
(原載1928年8月12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39期)靜
我們試冷眼觀察國內外有學問的人,有擔任大事業魄力的人,和富有經驗的人,富有修養的人,總有一個共同的德性,便是“靜”。我們試細心體會,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學問、魄力、經驗、修養等等的程度,往往和他們所有的“靜”的程度成正比例。
靜的精神之表現於外者,當然以態度言詞最為顯著。我們隻要看見氣盛而色浮,便見所得之淺;邃養之人,安詳沉靜,我們隻要見他麵色不浮,眼光不亂,便知道他胸中靜定,非久養不能。
我們試看善於演說,或演說有經驗的人,他的態度非常沉靜安定,立在演台上的時候,身體並不十分搖動,就是手勢略有動作,也是很自然的。惟其態度能如此之安定自然,所以聽眾也感覺得精神安定,聚其注意於他的演辭。初學演說或演說毫無經驗的人,往往以為在演台上要活潑,於是搖手動腳,甚至於跑來跑去,使聽眾的眼光分散,注意難於集中,真所謂“弄巧成拙”!
做領袖的人,靜的精神之表現於態度者尤為重要,遇著重要事故或意外事故時,常人先要驚慌紛亂,舉止失措,做領袖的便要絕對的鎮定,方可鎮定人心,不至火上添油,越弄越糟。
不必說什麼機關的領袖,就是做任何會議的一時主席,也須要具有“靜”的精神的人上去,才能勝任愉快。
“靜”的精神之可貴,不但關係外表,腦子要冷靜,然後思想才能夠明澈縝密。有了這種冷靜的腦子,用來研究學問,才不至受古人所愚,才不至受今人所欺,一以理智為分析判斷之準繩;有了這種冷靜的腦子,用來應事應人,才能應付得當,不受欺蒙;有了這種冷靜的腦子,用來立身處世,才能不為外撼,不為物移,才能不至一人譽之而喜,一人毀之而憂,才做得到得意時不放肆,失意時不煩惱,因為有了這種冷靜的腦子,胸中有主,然後不為外移。
昔賢呂心吾先生曾經說過:“君子處事,主之以鎮靜有主之心。”又說:“幹天下大事,非氣不濟,然氣欲藏不欲露,欲抑不欲揚,掀天揭地事業,不動聲色,不驚耳目,做得停停妥妥,此為第一妙手。”這幾句話很可以說出靜的妙用來。
但是我們所主張的“靜”是積極的,不是消極的;是要向前做的,不是袖手好閑的。例如比足球的時候,守球門的人多麼手敏眼快,但是心裏是要十分冷靜的,苟一心慌意亂,敵方的球到眼前還要幫助敵方揮進自己的門裏去!我們是要以靜為動之母,不是不動。關於這一點,呂心吾先生還有幾句很可以使我們受用的話,我現在就引來做本文的結束:“處天下事隻消得安詳二字,雖兵貴神速,也須從此二字做去。然安詳非遲緩之謂也,從容詳審,養奮發於凝定之中耳。是故不閑則不忙,不逸則不勞。若先怠緩,則後必急遽,是事之殃也,十行九悔,豈得謂之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