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1928年12月16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5期)高興
咱們孔老夫子有個最得意的門生,《論語》裏說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位顏先生並非因為沒菜吃,住在破爛的房子,做了這樣的一個“窮措大”而不快樂。他所以還能那樣高興,是因為他對於所學實在津津有味,所以雖窮而不覺得;雖然窮得“人不堪其憂”,而他因為有心裏所酷愛的學問在那裏研究得實在有趣,所以仍是一團高興。這段紀事並不是獎勵人做窮人,是暗示我們總要尋出自己所高興學的,所高興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去學,高高興興地去做。
電影發明大家愛迭生幼年窮苦的時候,就喜歡作科學的實驗;他十幾歲在火車上作小工的時候,有一天藏在火車裏預備實驗用的玻璃瓶偶因震動倒了下來,硝鏹水倒了滿處,給管車的人狠狠的打了兩個耳光,把他一摟,丟到火車的外麵去!他雖這樣的吃了兩個苦耳光,到老耳朵被他弄聾,但是他對於科學的實驗還是很高興的繼續的幹去,不因此而拋棄,因為這原是他所高興學的所高興做的事情。
這樣的“高興”精神,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我們倘能各人尋出自己所高興學的所高興做的事情,朝著這個方向往前做去,把所學的所做的事,好像和自己合而為一,這真是一生莫大的幸福。所以做父母師長的人要常常留意考察子女學生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就此方麵指導他們,培養他們;做青年的人要常常細心默察自己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就此方麵去準備修養;就是成年,就是在社會上的人,也要常常注意自己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就此方麵繼續的準備修養,尋覓相當機會,盡量的發展,各盡天賦,期收量大限度的效率。
和“高興”精神相反的就是“弗高興”;表麵上雖在那裏做,而心裏實在“弗高興”,心裏既然弗高興,當然隻覺其苦而不覺其樂。《國策》裏說“蘇秦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流血至踝!”曆來傳為佳話,許多人稱他勤苦求學的可嘉!我以為這樣求學並不是因為他高興求學而求學,並不是因為他覺得求學中有樂處而求學,乃是把求學當作“敲門磚”當一件苦事做,所以這位老蘇隻不過造成一隻“瞎三話四”的嘴巴,用來騙得一時的富貴,並求不出什麼真學問來。我們以為求學就該在求學中尋樂趣,否則無論他的股刺了多深,血流了多少,我們卻一點不覺得可貴,反而認為是戇徒的行為!
“高興”精神之所以可貴,因為它是由心坎中出發的,不是虛榮和金錢以及其他的享用所能勉強造成的。在下朋友裏麵有某君現在從事一種高尚專門的新式職業,聞名於社會;進款也不少,出入乘著的是自備的汽車,住的是呱呱叫的洋房,在別人看起來,總覺得他“嘸啥”了。但是我有一天和他談起他的職業,才知道他對於所做的事情並不喜歡,而且覺得討厭,要想拚命的賺幾個錢之後改做別的事情。我覺得他在物質的享用上雖“嘸啥”,而精神上的抑鬱牢騷,充滿“弗高興”的質素,竟不覺得有什麼做人的樂趣!我心裏暗想,這位朋友真遠不及簞食瓢飲住在陋巷的窮措大顏老夫子的快樂。為什麼緣故?因為一個“高興”,一個“弗高興”!”做到了高興做的事情,就是簞食瓢飲住陋巷還能高興;做弗高興做的事情,就是洋房汽車還隻是弗高興!
高興的精神固然可貴,但是倘若趨入歧途,也很尷尬!上海有著名律師某君高興於嫖,雖他的夫人防備之嚴有如防盜,他還是一團高興的偷嫖。他雖十分的懼內,但是懼內的效用竟不能損他高興的分毫,他的夫人一不提防,他就一溜煙的溜出去了!他所乘的是自己的汽車,一到了窯子的門口,總叫他的汽車夫把空車開到遠遠的一個地方停著,以免矚目——他夫人的目。恰巧有一天他和一位“白相朋友”到某大旅館開一個房間,正在征妓取樂,不料密中一疏,竟任汽車停在那個旅館的門口。他的夫人忽然心血來潮,到他事務所來“檢查”,尋不著他,於是立即乘著一部黃包車,在幾條馬路上大兜其圈子,實行其“巡查”,尋覓她丈夫的汽車。也算這位大律師觸黴頭,她湊巧尋到那個旅館門口時,看見自己汽車的號數赫然在目。當時在汽車裏正打瞌睡的汽車夫阿四,於朦朧之際忽見“太太”來了,知道“路道弗對”,便裝作不知道主人到哪裏去了。這位“太太”哪肯罷休,睜圓了眼睛,一把抓住阿四,大聲嚇道:“你不說出來,明朝停你的生意!”阿四想“停生意弗是生意經”,隻得老實告訴她。於是這位發衝眥裂的“太太”三步作兩步走,奔入那個房間,好像霹靂一聲,把那位大律師抓了出來,立刻賞給兩個結結實實的響脆耳光!那位陪伴的朋友看見來勢洶洶,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溜煙的躲而且逃!這位大律師雖經過這一場惡劇,他現在對於嫖還是一團高興,還是東溜西溜的偷出去。愛迭生的不怕吃耳光,吃了耳光還要高興,終成了一個有貢獻於全世界人類的科學發明家;這位大律師的不怕吃耳光,吃了耳光還要高興,也許終至傾家蕩產,弄得一塌糊塗!
還有一點,我們也要注意的,就是具有特別天才的人,如上麵所說的顏回和愛迭生之流,他們的高興精神也許開始就有,至於比較平常的人,往往要先用一番努力的工夫,做到相當的程度,才找得出興趣來,所以努力也是不可少的,不過在努力的進程中,一麵努力,一麵逐漸的有進步,同時即於逐漸的進步中增加高興的精神,也就是於努力之中有快樂,不像蘇秦那樣刺著股,流著淋漓的血,強做那樣弗高興的事情!
(原載1928年12月2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3期)兩看的比較
書我所欲也,電影亦我所欲也,二者常可得兼,這倒是我自己的一件幸事。依區區的經驗,看書和看電影很有可以比較的地方:
我們在看電影之前,往往先要看看報上各家影戲院的廣告,但是有時廣告上的戲目雖很動人,你真的跑去一看,卻“嘸啥好看”,甚至“一塌糊塗”,高興而往,敗興而返,於是乎頗覺得報上的廣告靠不住。在下大概隻於星期日下午有暇看著電影,星期日西文報紙有電影特刊,對各片內容都有較詳的說明,我其先也作為參考,但他們因廣告營業關係,對各戲院不得不敷衍,篇篇說明都是說好,一律的都好,便尋不出好壞的真相來,也沒有什麼信用。猶之乎一個朋友,你和他商量事情,你這樣他說好,你那樣他也說好,唯唯諾諾無所不好,這樣便是一位等於沒有腦子的朋友,於你是絲毫沒有益處的。於是我隻有另辟途徑,尋出比較可恃的兩法,一是認定幾個可看的“明星”,是我所信任的某某幾個明星主演的,大概總不至如何使我失望;二是有些欣賞程度大概相同而說話又靠得住的朋友先去看過,對我說很可以看看,我知道他嚐試過了,便放心去看,大概也不至上當,因為要上當的已經被他捷足先上了,我便可以不必再蹈覆轍。(以上所說是指美國影片,國產電影至今引不起我的興趣。)
講到看書,也有相類的地方。有的時候,廣告上所公布的書名未嚐不引起我們購買之心,尤其是大擂大鼓的登大廣告,某名人題簽啊,某要人作序啊,說得天花亂墜,更易動人,你真的去買一本看看,也許內容大糟而特糟,你雖大呼晦氣,但是腰包卻已經挖過了。你要先看看各報上的書評嗎?往往就是壞的也都是好的,也令人無從捉摸,因為有許多是應酬書業機關或著作人的。(《新月》月刊裏的《書報春秋》卻是有聲有色,是一個例外,但是每期因限於篇幅,批評的本數當然還不夠滿足我們的“讀書欲”。)西文的書籍,就是一本很尋常的教科書,你在序文裏就可以看出,大都經過好幾位有學問的人的校閱,校訂,或指正的,著者特於序末誌謝,可見他們對於讀者很負責任。我國的著作大家好像個個都是大好老,大都是很能獨立的著述,用不著請教人的,橫豎倒黴的是讀者,你買的時候他的大著總已印好出版,隻要能出版發售,什麼事他都可以不管了,至於翻譯的作品,妙的更多,譯者對於原書似乎可以不必有徹底的了解,對於這門學術似乎更不必有過深切的研究,隻須拿起筆,翻開字典,逐句的呆譯下去,看了就譯,譯了就印,印了就賣,賣了就令讀者倒黴!所以像我這樣經不起白挖腰包任意揮霍的讀者也隻得用看電影的方法:認定幾個比較可靠的作者(倒不一定是名人),或常請教可靠的朋友介紹介紹。
當然,出了一個新腳色,無論是明星,或是譯著家,有時我也要作初次的嚐試,但如果嚐試一次上了當,以後便不敢再請教。這樣看來,以著述問世的人,不對讀者負責似乎是僅害了讀者,其實還是害了自己,因為他好像一與世人見麵,就把自己嘴巴亂打了一陣,將來的信用一毀無餘了。
(原載1929年8月18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38期)消極中的積極
據在下近來體驗所得,深覺我們倘能體會“消極中的積極”之意味,一方麵能給我們以大無畏的精神和勇往邁進的勇氣,一方麵能使我們永遠不至自滿,永遠不至發生驕矜的觀念。
孔老夫子是我國曆史上的一位偉人,他視富貴如浮雲,是何等的消極!據他的一位很剛強的弟子子路說,他明明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又是何等的消極!但是他卻不讚成當時長沮和桀溺(均與孔子同時的隱者)一流人的行為。他自三十五歲起由魯國往齊國,周遊列國,仍冀於無可為之中而或可獲得多少的結果,一直奔到六十八歲才回到魯國。孟子說他“三月無君則皇皇然”,則又何等的積極!
無論何人不能不承認孫中山先生是我國近代史上的一位偉人,據他自述:“……雖身當百難之衝,為舉世所非笑唾罵,一敗再敗,而猶冒險猛進者,仍未敢望革命排滿事業能及吾身而成者也……”以孫先生的眼光與魄力,在當時還是“未敢望革命排滿事業能及吾身而成”,其消極為何如?但是“未敢望”盡管“未敢望”,卻能於“一敗再敗”之餘“而猶冒險猛進”,其積極又何如?
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為背景,以“未敢望及吾身而成”為背景,可以說是以消極為背景;以消極為背景的積極進取,不知有所謂失望,不知有所謂失敗,因為失望和失敗都早在預期之中,本為常例,不是為例外。世之不敢進取者無非怕失望,無非怕失敗,以消極為背景的積極進取既不怕什麼失望,也不怕什麼失敗,則明知向前進取尚有上麵所謂“例外”者可得,坐而不動則永在上麵所謂“常例”者之中,兩相比較,還是以進取為得計;況且進取即不幸,至多如未進取時之一無所獲,則本為消極的意料中所固有,靜以順受,無所怨懟。所以我說“消極中的積極”能給我們以大無畏的精神和勇往邁進的勇氣;隻有不怕失望不怕失敗的人才有大無畏和勇往邁進的精神。
我個人對於人生就以消極為背景,我深信有了以消極為背景的人生觀,然後對於事業才能徹底的積極幹去。我記得陳畏壘先生在他所做的《人生如遊曆的旅客》一文裏有這樣的幾句:“我們此地不能討論到世界的原始和宇宙的終極,但是我們每一個小我的人生,所謂‘上壽百年’,年壽上是有限製的,古人說‘視死如歸’,雖沒有說歸於何處,而大地上物質不滅的原則是推不翻的,我們不必問靈魂的有無,我們可以說我們最後的歸宿便是形體氣質一一仍歸於所自生的世界。宗教家言所謂來處來,去處去,我們要改為來處來,還從來處去。承認了這一個前提,那麼我們自少而壯而老這一段生存的時間,豈不是和‘旅行’沒有兩樣?”我完全和他表同情,我所以對於人生以消極為背景,也是因為感覺“每一個小我的人生”在“年壽上是有限製的”,“我們最後歸宿”都不免“形體氣質一一仍歸於所自生的世界”。有了這樣的感覺,我們便應該明澈的了解:我們所能做的事隻有竭盡我們的能力,利用我們的機會和“生存的時間”,能力社會或人群做到哪裏算哪裏,決用不著存什麼“把持”或“包辦”的念頭。再說得明白些,有一天給我做,我就欣欣然聚精會神的幹去;明天不給我做,也不心灰,也不意冷。為什麼呢?因為我想得穿了,我橫豎要“仍歸於所自生的世界”,我隻能有一日做一日,有得做便做,沒得做便找些別的做;我做了三十年四十年,或做了數天數年,在人類千萬年的曆史上有什麼差異?如能給我多做幾年或幾十年,隻要我做得好,在此有得做的時期內,已有人受到我的多少好處;做到沒得做的時候,要滾便滾。有了這樣的態度,便能常做坦蕩蕩的君子,不至常做長戚戚的小人;不但失望失敗絲毫不足以攫吾心,就是立刻死了(奮鬥到死,不是自尋短見的死),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反過來想,就是有些成就,以我們在“年壽上是有限製的”“一個小我的人生”,其所作為在人類千萬年曆史上的事功裏,所占地位之微細或猶不及滄海之一粟,隻有盡我有涯之生向著無窮盡的路上前進,做多少算多少,有何足以自傲之處?所以我說“消極中的積極”能使我們永遠不至自滿,永遠不至發生驕矜的觀念,因為隻有能把眼光放得遠的人才能“矯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榮無遽欣,患難無遽憝”。(曾文正《不求》詩中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