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我進了中院以後,仍常常在夜裏跑到附屬小學沈永臒先生那裏去請教。他的書櫥裏有著全份的《新民叢報》,我幾本幾本的借出來看,簡直看入了迷。我始終覺得梁任公先生一生最有吸引力的文章要算是這個時代的了。他的文章的激昂慷慨,淋漓痛快,對於當前政治的深刻的評判,對於當前實際問題的明銳的建議,在他的那枝帶著情感的筆端奔騰澎湃著,往往令人非終篇不能釋卷。我所苦的是在夜裏不得不自修校課,尤其討厭的是做算學題目;我一麵埋頭苦算,一麵我的心卻常常要轉到新借來放在桌旁的那幾本《新民叢報》!夜裏10點鍾照章要熄燈睡覺,我偷點著洋蠟燭躲在帳裏偷看,往往看到兩三點鍾才勉強吹熄燭光睡去。睡後還做夢看見意大利三傑和羅蘭夫人(這些都是梁任公在《新民叢報》裏所發表的有聲有色的傳記)!這樣準備做工程師,當然是很少希望的了!

(原載1936年11月1日上海《生活星期刊》

第1卷第22號)大聲疾呼的國文課

當時我進的中學還是四年製。這中學是附屬於南洋公學的(當時南洋公學雖已改稱為交通部工業專門學校,但大家在口頭上還是叫南洋公學),叫做“中院”。大學部叫做“上院”,分土木和電機兩科。中院畢業的可免考直接升入上院。南洋公學既注重工科,所以它的附屬中學對於理化、算學等科目特別注重。算學是我的老對頭,在小學時代就已經和它短兵相接過,但是在中學裏對於什麼“代數”、“幾何”、“解析幾何”、“高等代數”等等,都還可以對付得來,因為被“向上爬”的心理推動著,硬著頭皮幹。在表麵上看來,師友們還以為我的成績很好,實際上我自己已深知道是“外強中幹”了。

但是南洋公學有個特點,卻於我很有利。這個學校雖注重工科,但因為校長是唐尉芝先生(中院僅有主任,校長也由他兼),積極提倡研究國文,造成風氣,大家對於這個科目也很重視;同時關於英文方麵,當時除聖約翰大學外,南洋公學的資格算是最老,對於英文這個科目也是很重視的。前者替我的國文寫作的能力打了一點基礎;後者替我的外國文的工具打了一點基礎。倘若不是這樣,隻許我一天到晚在XYZ裏麵翻筋鬥,後來要出行便很困難的了。但是這卻不是由於我的自覺的選擇,隻是偶然的湊合。在這種地方,我們便感覺到職業指導對於青年是有著怎樣重要的意義。

自然,自己對於所喜歡的知識加以努力的研究,多少都是有進步的,但是環境的影響也很大。因為唐先生既注意學生的國文程度和學習,蹩腳的國文教員便不敢濫竽其間,對於教材和教法方麵都不能不加以相當的注意。同時國文較好的學生,由比較而得到師友的重視和直接的鼓勵,這種種對於研究的興趣都是有著相當的關係的。

我們最感覺有趣味和敬重的是中學初年級的國文教師朱叔子先生。他一口的太倉土音,上海人聽來已怪有趣,而他上國文課時的起勁,更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對學生講解古文的時候,讀一段,講一段,讀時是用著全副氣力,提高嗓子,埋頭苦喊,讀到有精彩處,更是弄得頭上的筋一條條的現露出來,麵色漲紅得像關老爺,全身都震動起來(他總是立著讀),無論哪一個善打瞌睡的同學,也不得不肅然悚然!他那樣用盡氣力的辦法,我雖自問做不到,但是他那樣聚精會神,一點不肯撒爛汙的認真態度,我到現在還是很佩服他。

我們每兩星期有一次作文課。朱先生每次把所批改的文卷訂成一厚本,帶到課堂裏來,從第一名批評起,一篇一篇的批評到最後,遇著同學的文卷裏有精彩處,他也用讀古文詩的同樣的拚命態度,大聲疾呼地朗誦起來,往往要弄得哄堂大笑。但是每次經他這一番的批評和大聲疾呼,大家確受著很大的推動;有的人也在寄宿舍裏效法,那時你如有機會走過我們寄宿舍的門口,一定要震得你耳聾的。朱先生改文章很有本領,他改你一個字,都有道理;你的文章裏隻要有一句有精彩的活,他都不會抹煞掉。他實在是一個極好的國文教師。

我覺得要像他那樣改國文,學的人才易有進步。有些教師盡轉著他自己的念頭,不顧你的思想;為著他自己的便利計,一來就是幾行一刪,在你的文卷上大發揮他自己的高見。朱先生的長處就在他能設身處地替學生的立場和思想加以考慮,不是拿起筆來,隨著自己的意思亂改一陣。

我那時從沈永臒先生和朱叔子先生所得到的寫作的要訣,是寫作的內容必須有個主張,有個見解,也許可以說是中心的思想,否則你盡管堆著許多優美的句子,都是徒然的。我每得到一個題目,不就動筆,先盡心思索,緊緊抓住這個題目的要點所在,古人說“讀書得間”,這也許可以說是要“看題得間”;你隻要抓住了這個“間”,便好像拿著了舵,任著你的筆鋒奔放馳騁,都能夠“搔到癢處”和“隔靴搔癢”的便大大的不同。這要訣說來似乎平常,但是當時卻有不少同學不知道,拿著一個題目就瞎寫一陣,寫了又塗,塗了又寫,鍾點要到了,有的還交不出卷來,有的隻是匆匆地糊裏糊塗地完卷了事。

(原載1936年11月8日上海《生活星期刊》

第1卷第23號)英文的學習

關於英文的學習,我不能忘卻在南洋公學的中院裏所得到的兩位教師。後來雖有不少美籍的教師在這方麵給我許多益處,但是這兩位教師卻給我以初學英文的很大的訓練和訣竅,是我永遠所不能忘的厚惠。在這國際交通日密、學術國際化的時代,我們要研究學問,學習一兩種外國文以作研究學問的工具,在事實上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我提出一些來談談,也許可以供諸君的參考。

我所要說的兩位英文教師,一位是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教授英文的黃添福先生。他就是拙譯《一位美國人嫁與一位中國人的自述》的那本書裏的男主人公。他大概是生長在美國,英文和美國人之精通英文者無異;英語的流利暢達,口音的正確,那是不消說的。他隻能英語,不會說中國話。做中國人不會說中國話,這就某種意義說來,似乎不免是一件憾事,但是僅就做英文教師這一點說,卻給學生以很大的優點。當然,倘若隻是精通英文而不懂教授法,還是夠不上做外國文的良師。黃先生的教授法卻有他的長處。他教的是英文文學名著,每次指定學生在課外預備若幹頁,最初數量很少,例如隻在兩三頁,隨後才逐漸加多。我記得在一年以內,每小時的功課,由兩三頁逐漸加多到二十幾頁。上課的時候,全課堂的同學都須把書本關攏來,他自己也很公平地把放在自己桌上的那本書關攏起來。隨後他不分次序的向每一個同學詢問書裏的情節,有時還加以討論。問完了每個同學之後,就在簿子上做個記號,作為平日積分的根據。他問每個同學的時候,別的同學也不得不傾耳靜聽,注意前後情節的線索,否則突然問到,便不免瞠目結舌,不知所答。在上課的五十分鍾裏麵,同學們可以說沒有一刻不在緊張的空氣中過去,沒有一刻不在練習聽的能力。

除聽的能力外,看的能力也因此而有長足的進展,因為你要在課堂上關攏書本子,隨時回答教師關於書內情節的問句,或參加這些情節的討論,那你在上課前僅僅查了生字,讀了一兩遍是不夠的,必須完全了然全課的情節,才能胸有成竹,應付裕如。換句話說,你看了你的功課,必須在關攏書本之後,對於書內的情節都能明白。這樣的訓練,對於看的能力是有很大的益處。我和同學們最初卻在心裏有些反對,認為教師問起文學的內容好像和什麼曆史事實一樣看待,使人費了許多工夫預備。但是經過一年之後,覺得自己的看的能力為之大增,才感覺到得益很大。

還有一位英文良師是徐守伍先生。他是當時的中院主任,等於附屬中學的校長;當我們到了四年級的時候(當時中學是四年製),他兼授我們一級的英文。他曾經在美國研究經濟學,對於英文也很下過苦功。他研究英文的最重要的訣竅是要明白英文成語的運用。這句話看來似乎平常,但在初學卻是一個非常重要而受用無窮的秘訣。徐先生還有一句很直率而扼要的話,那就是你千萬不要用你自己從來沒有聽過或讀過的字句。這在中國人寫慣中國文的人們,也許要覺得太拘泥,但是仔細想想,在原理上卻也有可相通的。我們寫“艱難”而不寫作“難艱”,我們寫“努力”、“奮鬥”而不寫作“奮力”、“努鬥”,不過是由於我們在不知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聽過或看過這類的用法罷了。初學英文的人,在口語上或寫作上往往有“捏造”的毛病,或把中國語氣強譯為英文,成為“中國式的英文”!要補救這個毛病,就在乎留意不要用你自己從來沒有聽過或讀過的英文字句。在積極方麵,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便須時常注意成語的用法。成語的用法不是僅僅記住成語的本身就夠的,必須注意成語所在處的上下文的意思。我們在所閱讀的書報裏,看到一種成語出現兩三次或更多次數的時候,如真在用心注意研究,必能意會它的妙用的。我們用這樣的態度閱讀書報,懂得成語越多,記得成語越多,不但閱讀的能力隨著增進,就是寫作的能力也會隨著增進。

黃先生使我們聽得懂、聽得快,看得懂、看得快,偏重在意義方麵的收獲;徐先生使我們注意成語的運用,對於閱讀的能力當然也有很大的裨益,尤其偏重在寫作能力的收獲。

我覺得這兩位良師的研究法可通用於研究各種外國文。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曆》)青年“老學究”

我真料想不到居然做了幾個月的“老學究”!這在當時的我當然是不願意做的。一般青年的心理也許都和我一樣吧,喜走直線,不喜走曲線,要求學就一直入校求下去,不願當中有著間斷。這心理當然不能算壞;如果有走直線的可能,直線當然比曲線來得經濟——至少在時間方麵。但是我們所處的實際環境並不是烏托邦,有的時候要應付現實,不許你走直線,也隻有走曲線。我當時因為不能繼續入校,心理上的確發生了非常煩悶悒鬱的情緒;去做幾個月的“老學究”,確是滿不高興、無可奈何的。不過從現在想來,如有著相當的計劃,鼓著勇氣往前走,不要自餒,不要中途自暴自棄,走曲線並不就是失敗,在心境上用不著怎樣難過;這一點,我很誠懇地提出來,貢獻於也許不得不走著曲線的青年朋友們。拿破侖說 “勝利在最後的五分鍾”,這句話越想越有深刻的意味,因為真正的勝利要看最後的分曉,在過程中的曲折是不能即作為定案的。我們所要注意的是要作繼續不斷的努力,有著百折不回的精神向前進。

我當時在最初雖不免有著煩悶悒鬱的情緒,但是打定了主意之後,倒也沒有什麼,按著已定的計劃向前幹去就是了。

我的那位東家葛老先生親自來上海把我迎去。由上海往宜興縣的蜀山鎮,要坐一段火車,再乘小火輪,他都一路很殷勤地陪伴著我。蜀山是一個小村鎮,葛家是那個村鎮裏的大戶,他由碼頭陪我走到家裏的時候,在街道上不斷地受著路上行人的點頭問安的敬禮,他也忙著答謝,這情形是我們在城市裏所不易見到的,倒很引起我的興趣。大概這個村鎮裏請到了一個青年“老學究”是家家戶戶所知道的。這個村鎮裏沒有郵政局,隻有一家雜貨鋪兼作郵政代理處,我到了之後,簡直使它特別忙了起來。

我們住的雖是鄉村的平屋,但是我們的書房卻頗為像樣。這書房是個隔牆小花廳,由一個大天井旁邊的小門進去,廳前還有個小天井,走過天井是一個小房間,那便是“老夫子”的臥室。地上是磚地,窗是紙窗,夜裏點的是煤油燈。終日所見的,除老東家偶然進來探問外,隻是三個小學生和一個癩痢頭的小工役。三個小學生的年齡都不過十一二歲,有一個很聰明,一個稍次,一個是聾子,最笨;但是他們的性情都很誠摯篤厚得可愛,每看到他們的天真,便使我感覺到愉快。所以我雖像入山隱居,但有機會和這些天真的兒童朝夕相對,倒不覺得怎樣煩悶。出了大門便是碧綠的田野,相距不遠的地方有個山墩。我每日下午5點鍾放課後,便獨自一個在田陌中亂跑,跑到山墩上了望一番。這種賞心悅目的自然界的享受,也是在城市裏所不易得到的,即比之到公園去走走,並無遜色。有的時候,我還帶著這幾位小學生一同出去玩玩。

在功課方麵,這個青年“老學究”大有包辦的嫌疑!他要講解《論語》、《孟子》,要講曆史和地理,要教短篇論說,要教英文,要教算學,要教書法,要出題目改文章。《論語》、《孟子》不是我選定的,是他們已經讀過,老東家要我替他們講解的。那個聾學生隻能讀讀比較簡單的教科書,不能作文。夜裏還有夜課,讀到9點鍾才休息。這樣的兒童,我本來不讚成有什麼夜課,但是做“老夫子”是不無困難的,如反對東家的建議,大有偷懶的嫌疑,隻得在夜裏采用馬虎主義,讓他們隨便看看書,有時和他們隨便談談,並不認真。

我自己是吃過私塾苦頭的,知道私塾偏重記憶(例如背誦)而忽略理解的流弊,所以我自己做“老學究”的時候,便反其道而行之,特重理解力的訓練,對於背誦並不注重。結果,除了那位聾學生沒有多大進步外,其餘的兩個小學生,都有著很大的進步。最顯著的表現,為他們的老祖父所看得出的,是他們每天做一篇的短篇論說。

我很慚愧地未曾受過師範教育,所以對於怎樣教小學生,隻得“獨出心裁”來瞎幹一陣。例如作文,每出一個題目,必先顧到學生們所已吸收的知識和所能運用的字彙,並且就題旨先和他們略為討論一下。這樣,他們在落筆的時候,便已有著“成竹在胸”、左右逢源”的形勢。修改後的卷子,和他們講解一遍之後,還叫他們抄一遍,使他們對於修改的地方不但知其所以然,並且有較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