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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曆》)深摯的友誼

跨進了約翰之後,課程上的煩悶消除了,而經濟上的苦窘還是繼續著。辛辛苦苦做了幾個月的青年“老學究”所獲得的經費,一個學期就用得精光了,雖則是栗栗危懼地使用著。約翰是貴族化的學校,富家子弟是很多的。到了星期六,一輛輛的汽車排在校前好像長蛇陣似地來迎接“少爺們”回府,我穿著那樣寒酸氣十足的衣服跑出門口,連黃包車都不敢坐的一個窮小子,望望這樣景象,覺得自己在這個學校簡直是個“化外”的人物!但是我並不自餒,因為我打定了“走曲線”的求學辦法。

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關於經濟方麵的應付,無論怎樣極力“節流”,總不能一文不花;換句話說,總不能一點“開源”都沒有。這卻不是完全可由自己作主的了!在南洋附屬小學就做同學的老友鬱錫範先生,那時已入職業界做事;我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往往到他那裏去五塊十塊錢的借用一下,等想到法子的時候再還。他的經濟力並不怎樣充分,但是隔幾時暫借五塊十塊錢還覺可能;尤其是他待我的好,信我的深,使我每次借款的時候並不感覺到有著絲毫的難堪或不痛快的情緒,否則我雖窮得沒有辦法,也是不肯隨便向人開口的。在我苦學的時候,鬱先生實在可算是我的“鮑叔”。最使我感動的是有一次我的學費不夠,他手邊也剛巧在周轉不靈,竟由他商得他的夫人的同意,把她的首飾都典當了來助我。但是他對於我的信任心雖始終不變,我自己卻也很小心,非至萬不得已時也絕對不向他開口借錢;第一次的借款未還,絕對不隨便向他商量第二次的借款。一則他固然也沒有許多款可借;二則如果過於麻煩,任何熱心的朋友也難免於要皺眉的。

我因為要極力“節流”,雖不致衣不蔽體,但是往往衣服破爛了,便無力置備新的;別人棉衣上身,我還穿著夾衣。蚊帳破得東一個洞,西一個洞,蚊蟲乘機來襲,常在我的臉部留下不少的成績。這時注意到我的情形的卻另有一位好友劉威閣先生。他是在約翰和我同級的,我剛入約翰做新生的時候,第一次和他見麵,我們便成了莫逆交。他有一天由家裏回到學校,手裏抱著一大包的衣物,一團高興地跑進了我的臥室,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件棉袍,一頂紗帳!我還婉謝著,但是他一定要我留下來用。他那種特別愛護我的深情厚誼,實在是使我一生不能忘的。那時他雖已結了婚,還是和大家族同居的,他的夫人每月向例可分到大家族津貼的零用費十塊錢;有一次他的夫人回蘇州娘家去了一個月,他就硬把那十塊錢給我用。我覺得這十塊錢所含蓄的情義,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巨款所含蓄不了的。

我國有句俗話,叫做“救急不救窮”,就個人的能力說,確是經驗之談。因為救急是偶然的、臨時的;救窮卻是長時期的。我所得到的深摯的友誼和熱誠的讚助,已是很難得的了,但是經常方麵還需要有相當的辦法。我於是開始翻譯杜威所著的《民治與教育》。但是巨著的譯述,有遠水不救近火之苦,最後還是靠私家教課的職務。這職務的得到,並不是靠什麼職業介紹所,或自己登報自薦,卻是和我在南洋時一樣,承蒙同學的信任,剛巧碰到他們正在替親戚物色這樣的教師。我每日下午下課後就要往外奔,教兩小時後再奔回學校。這在經濟上當然有著相當的救濟,可是在時間上卻弄得更忙。忙有什麼辦法?隻有硬著頭皮向前幹去。白天的時間不夠用,隻有常在夜裏“開夜車”。

後來我的三弟進南洋中學,我和我的二弟每月各人還要設法拿幾塊錢給他零用,我經濟上又加上了一點負擔。幸而約翰的圖書館要雇用一個夜裏的助理員,每夜一小時,每月薪金七塊錢。我作毛遂自薦,居然被校長核準了。這樣才勉強捱過難關。

畢雲程先生乘汽車趕來借給我一筆學費,也在這個時期裏,這也是我所不能忘的一件事,曾經在《萍蹤寄語》初集裏麵談起過,在這裏就不贅述了。

深摯的友情是最足感人的。就我們自己說,我們要能多得到深摯的友誼,也許還要多多注意自己怎樣做人,不辜負好友們的知人之明。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曆》)苦學時代的教書生涯

我在做苦學生的時代,經濟方麵的最主要的來源,可以說是做家庭教師。除在宜興蜀山鎮幾個月所教的幾個小學生外,其餘的補習的學生都是預備投考高級中學的。好些課程由一個人包辦,內容卻也頗為複雜。幸而我那時可算是一個“雜牌”學生:修改幾句文言文的文章,靠著在南洋公學的時候研究過一些“古文”;教英文文學,靠著自己平日對這方麵也頗注意,南洋和約翰對於英文都有著相當的注重,尤其是約翰;教算學,不外“幾何”和“代數”,那也是在南洋時所熟練過的。諸君也許要感覺到,算學既是我的對頭,怎好為人之師,未免誤人子弟。其實還不至此,因為我在南洋附屬中學時,對於算學的成績還不壞,雖則我很不喜歡它。至少教“幾何”和“代數”,我還能勝任愉快。現在想來,有許多事真是在矛盾中進展著。我在南洋公學求學的時候,雖自覺性情不近工科,但是一麵仍盡我的心力幹去,考試成績仍然很好,仍有許多同學誤把我看作“高材生”,由此才信任我可以勝任他們所物色的家庭教師。到約翰後,同學裏麵所以很熱心拉我到他們親戚家裏去做家庭教師,也因為聽說我在南洋是“高材生”;至少由他們看來,一般的約翰生教起國文和算學來總不及我這個由南洋來的“高材生”!我既然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為的是要救窮,但是替子弟延請教師的人家所要求的條件卻不是“窮”,僅靠“窮”來尋覓職業是斷然無望的。我自己由“工”而“文”,常悔恨時間的虛耗,但是在這一點上卻無意中不免得到一些好處;還是靠我在讀工科的時候仍要認真,不肯隨隨便便撒爛汙。

在我自己方麵,所以要擔任家庭教師,實在是為著救窮,這是已坦白自招的了(這倒不是看不起家庭教師,卻是因為我的功課已很忙,倘若不窮的話,很想多用些工夫在功課方麵,不願以家庭教師來分心)。可是在執行家庭教師職務的時候,一點不願存著“患得患失”的念頭,對於學生的功課異常嚴格,所毅然保持的態度是:“你要我教,我就是這樣;你不願我這樣教,盡管另請高明。”記得有一次在一個人家擔任家庭教師,那家有一位“四太爺”,掌握著全家的威權,全家上下對他都怕得好像遇著了老虎,任何人看他來了都起立致敬。他有一天走到我們的“書房”門口,我正在考問我所教的那個學生的功課,那個學生見“老虎”來了,急欲起來立正致敬,我不許他中斷,說我教課的時候是不許任何人來阻撓的。事後那全家上下都以為“老虎”必將大發雷霆,開除這個大膽的先生。但是我不管,結果他也不敢動我分毫。我所以敢於強硬的,是因為自信我在功課上對得住這個學生的家長。同時我深信不嚴格就教不好書,教不好書我就不願幹,此時的心裏已把“窮”字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種心理當然是很矛盾的。自己的求學費用明明要靠擔任家庭教師來做主要來源,而同時又要這樣做硬漢!為什麼要這樣呢?我自己也並沒有什麼理論上的根據,隻是好像生成了一副這樣的性格,遇著當前的實際環境,覺得就應該這樣做,否則便感覺得痛苦不堪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