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這樣的一個“硬漢教師”,不但未曾有一次被東家驅逐出來,而且凡是東家的親友偶然知道的,反而表示熱烈的歡迎,一家結束,很容易地另有一家接下去。我仔細分析我的“硬”的性質,覺得我並不是瞎“硬”,不是要爭什麼意氣,隻是要爭我在職務上本分所應有的“主權”。我因為要忠於我的職務,要盡我的心力使我的職務沒有缺憾,便不得不堅決地保持我在職務上的“主權”,不能容許任何方麵對於我的職務作無理的幹涉或破壞(在職務上如有錯誤,當然也應該虛心領教)。我不但在做苦學生時代對於職務有著這樣的性格,細想自從出了學校,正式加入職業界以來,也仍然處處保持著這樣的性格。我自問在社會上服務了十幾年,在經濟上僅能這手拿來,那手用去,在英文俗語所謂“由手到嘴”的境況中過日子,失了業便沒有後靠可言,也好像在苦學生時代要靠著工作來支持求學的費用,但是要使職務不虧,又往往不得不存著“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態度。所以我在職業方麵,也可說是一種矛盾的進展。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曆》)一幕悲喜劇
在我再續談《生活》周刊的事情以前,其中有兩件事可以先談一談。第一件是關於我的婚姻,第二件是我加入時事新報館。
第一件雖是關於個人的私事,但是也脫不了當時的社會思潮的背景。大家都知道,接著“五·四”運動以後的動向,打倒“吃人的禮教”,也是其中的一個支流,男女青年對於婚姻的自由權都提出大膽的要求,各人都把理想的社會和理想的家庭混做一談,甚至相信理想的社會必須開始於理想的家庭!我在當時也是這許多青年裏麵的一分子,也受到了相類的影響,於是我的婚姻問題也隨著發生過一次的波瀾。
我的父親和我的嶽父在前清末季同在福建省的政界裏混著,他們因自己的友誼深厚,便把兒女結成了“秦晉之好”,那時我雖在學校時代,“五·四”運動的前奏還未開幕,對於這件事隻有著糊裏糊塗的態度。後來經過“五·四”的洗禮後,對這件事才提出抗議。
我的未婚妻葉女士是一位十足的“詩禮之家”的“閨女”,吟詩讀禮,工於針黹,但卻未進過學校。這雖不是沒有教育的女子,但在當時的心理,沒有進過學校已經是第一個不滿意的事實,況且從來未見過麵,未談過話,全由“父母之命”而成的婚約,那又是第二個不滿意的事實。但是經我提出抗議之後,完全和“五·四”運動的洗禮毫不相幹的兩方家長固然大不答應,就是我的未婚妻也秉著“詩禮之家”的訓誨,表示情願為著我而終身不嫁。於是這件事便成了僵局。但是因為我的求學費用,全由我自己設法維持,家裏在經濟上無從加我以製裁,無法幹涉我的行動。在兩方不相下的形勢裏麵,這件事便擱了起來。直到我離開學校加入職業界以後,這件事還是擱著。但是我每想到有個女子為著我而終身不嫁,於心似乎有些不忍,又想她隻是個時代的犧牲者,我再堅持僵局,徒然增加她的犧牲而已,因此雖堅持了幾年,終於自動地收回了我的抗議。
我任事兩三年後,還清了求學時的債務,多下了幾百塊錢,便完全為著自己的結婚,用得精光。我所堪以自慰的是我的婚事的費用完全由自己擔任,沒有給任何方麵以絲毫的牽累。家屬不必說,就是親友們,我也不收一文的禮。婚禮用的是茶點,這原也很平常,不過想起當時的“維新”心理,卻也有可笑處。行禮的時候新郎要演說,那隨他去演說好了,又要勉強新娘也須演說;這在她卻是個難題,但是因為遷就我,也隻得勉強說幾句話;這幾句話的臨時敷衍,卻在事前給她以好幾天的心事。這也罷了,又要勉強嶽父也須演說。這在男子原不是一個很難的題目,可是因為我的嶽父是百分的老實人,生平就未曾演說過,他自問實在沒有在數百人麵前開口說話的勇氣,但是也因為要遷就我,也隻得勉強說幾句話。他在行禮前的幾天,就每天手上拿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幾十個字的短無可短的演說詞,在房裏踱著方步朗誦著,好像小學生似的“實習”了好幾天。可是在行禮那天,他立起來的時候,已忘記得幹幹淨淨,勉強說了三兩句答謝的話就坐了下來!我現在談起當時的這段情形,不但絲毫不敢怪我的嶽父,而且很怪我自己。他老人家為著他的自命“維新”的女婿的苛求,簡直是“鞠躬盡瘁”地遷就我。我現在想來,真不得不謝謝他的盛情厚意,至少是推他愛女的心理而寬容了我。我現在想來,當時不該把這樣的難題給他和他的女兒做。
結婚後,我的妻待我非常的厚。她的天性本為非常篤厚,尤其是對於她的母親。我們結婚不到兩年,她便以傷寒症去世了。她死了之後,我才更深刻地感到她的待我的厚,每一想起她,就淚如泉湧地痛哭著。她死後的那幾個月,我簡直是發了狂,獨自一人跑到她的停柩處,在靈前對她哭訴!我生平不知道什麼叫做鬼,但是在那時候——在情感那樣激動的時候——並無暇加以理解,竟那樣發瘋似的常常跑到她的靈前哭著訴著。我知道她活的時候是異常重視我的,但是經我屢次的哭訴,固然得不到什麼回答,即在夜裏也沒有給我什麼夢。——老實說,我在那時候,實在希望她能在夢裏來和我談談,告訴我她的近況!這種發瘋的情形,實在是被她待我過厚所感動而出於無法自禁的。我在那個時候的生活,簡直完全沉浸於情感的激動中,幾於完全失去了理性的控製。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曆》)我們的“家長”
我現在要談談我們的“家長”。
稍稍留心中國救國運動的人,沒有不知道有沈鈞儒先生其人。我認識沈先生還在前年(1935)12月底組織上海文化界救國會的時候。我記得那時是文化界救國會開著成立大會,沈先生做主席。我那時還不知道他的年齡,也不詳細知道他的平常,隻看見他雖有著長須,但是健康的體格,洪亮的聲音,熱烈的情緒,前進的意識,都和青年沒有兩樣。後來我因為參加救國會,和沈先生來往比較多一些,我更深深地敬愛沈先生的為人。最近因共患難,更有機會和他接近,更加深了我對於他的敬愛。他不但是我所信任的好友,我簡直愛他如慈父,敬他如嚴師。我生平的賢師良友不少,但是能這樣感動我的卻不多見。我現在要很簡要地介紹這位赤誠愛國的“老將”的曆史。
沈先生號衡山,浙江嘉興人,生長在蘇州。七八歲時入家塾,十六歲進秀才,三十歲中舉人,三十一歲中進士。但是沈先生卻忽然脫離了科舉的束縛,就在這一年到日本去進法政大學求學。他三十四歲時回國,在北京辦過短時期的日報,幾個月後回到浙江。當時立憲運動正在發展,他便在浙江籌備地方自治,籌備谘議局,當選為副議長。同時兼任浙江的兩級師範監督(即校長),魯迅先生就在這個時候在該校教授理科。後來他加入孫中山先生所領導的同盟會,辛亥革命成功後,他擔任浙江教育司司長,後來辭職應選國會議員(因官吏不得應選)。袁世凱稱帝,沈先生奮起反對洪憲,幾為所害,回到南方。廣州的護法政府成立的時候,他到廣州,任參議院議員,兼總檢察廳檢察長。後來護法政府取消,北京政府改組,他北上重任參議院議員,兼該院秘書廳的秘書長(時在民國11年)。後來曹錕賄選,沈先生也是激烈反對的一人。民國15年回到南方,參加國民革命,組織蘇、浙、皖三省聯合會,反對孫傳芳。同時冬季受蔣介石氏(這時做總司令)委任組織浙江臨時省政府,中經反動的軍隊反攻,處境非常危險。民國16年浙江全在國民政府統轄之下,分政務和財務委員會,分科無廳,除主席一人和秘書長一人外,其餘四科的科長也由省府委員分任。沈先生當時任政務委員兼秘書長。“清黨”後因誤會被拘七天,到南京後因諒解恢複自由。回到上海以後,法學院因副校長潘大道被刺,聘沈先生擔任該校教務長,直到現在。民國17年起並執行律師職務,被選任上海律師公會常務委員,已有五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