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五個人共乘著一輛馬車,做了一番馬路巡閱使(塞得港滿街馬車,汽車極少)。其實塞得港沒有什麼名勝可看,原也隻有幾條街市供遊客兜幾個圈子。此外還值得一記的有兩件東西:一個是巍然屹立河邊的勒賽普斯的銅像,連座共高五十七尺;一個是一百八十四尺高的石造燈塔,夜裏每十秒鍾顯露強烈白光一次,在海上二十哩距離以內都看得見。
1933年8月5日,上午,佛爾第號船上海程結束
今天(8月6日)下午2點鍾,佛爾第號可到意大利的布林的西(Brindisi),算是到了意大利的第一商埠,明天中午可到該國名城威尼斯(Venice),那時記者離船上岸,此次近三萬裏的海程便告一結束了。佛爾第號定於8月12日由意開行,9月5日可到上海,記者的這篇通訊剛巧可由這同一的船寄加上海,這也是最迅速的一法。記者此次乘這隻船出去,《海程結束》的這篇通訊又可乘這隻船回來,可說是無意中的怪有趣的湊巧。
在這將要離船的前一天,我想把在船上的零星觀感隨便地提出來談談。
記者過印度洋和阿拉伯海時,因遇著颶風,吃了幾天大苦頭,好像生了病一樣,對什麼都興味索然。自從8月1日以來,尤其是昨今兩天,氣候溫和,日霽風清,船身平穩,我的腦部治安完全恢複,又活動起來了,對船上的各種人,各種事物,冷眼旁觀,也饒有趣味——船每到一埠,便有一批人離船登岸,同時又有一批人上來,好像實驗室裏用完了一批材料,時時有新材料加入供你放在顯微鏡下看看,或試驗管裏試試。
在船上可供你視察的,有各國各種人同時“陳列”著任你觀看。記者此次所遇著的除幾個同國人外,有意大利人、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奧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印度人,乃至爪哇人、馬來人等等(不過日本人一個都沒有,有人說他們非本國的船不坐)。架子最大、神氣最足的要推英國人,他們最沉默、最富有不睬人的態度,無論是一個或是幾個英國人坐在一處,使你一望就知道他們是“大英帝國的大國民”!最會敷衍的要算美國人,總是嬉皮笑臉,充滿著幽默的態度。大概說起來,各國或各民族的人,或坐談,或用膳,都喜與本國或本種人在一起,這也許是由於語言風俗習慣的關係。在孟買下船後,來了幾十個印度籍的男女,大多數是天主教中人,赴羅馬朝見教皇去的。他們很少和西人聚談,有一邊的甲板上全被他們坐滿了,看過去就好像是印度區似的。裏麵有好幾個“知識分子”,對記者談起被壓迫民族的苦痛,都很沉痛,每每這樣說道:“我們是在同樣的政治的船上啊!”(他們都是用英文和記者談,原句是:“We are in the same political boat!”)中國在實際上不是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嗎?所以記者對他們這句話隻有悲慨,沒有什麼反感。
談起船上的印度人,還有一件似乎小事而實含有重要意義的事情。在二等艙裏有三四個印度搭客(記者所乘的是“經濟二等”,略等於他船的三等,這是非正式的二等),都是在印度的大學畢業,往英國去留學的,有的是去學醫,有的是去學教育。他們裏麵有一個在浴室裏洗浴剛才完了時,有一個英人搭客跑進來,滿臉的不高興,對著浴盆當麵揶揄著說道:“牛肉茶!”(beef-tea!)意思是譏誚印人的齷齪,其實就是存心侮蔑他。從此這幾個印人都不願到浴室裏去,但他們“飲泣吞聲”的苦味可以想見了!
據記者觀察所得,大概在東方有殖民地的西人,尤其是親身到過他們在東方殖民地的西人,對東方民族賤視得愈顯露。他們大概還把自己看作天人,把殖民地的土人看作螻蟻還不如!船上有一個在印度住了二十幾年的英國工程師,和記者有過一次談話,便把印度人臭罵得一錢不值。
有從爪哇赴歐的華僑某君,談及爪哇情形頗詳。爪哇荷人約二十萬人,華僑約三十萬人,土人有三千五百萬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說住在闊綽旅館的荷人,每人每日生活費需二十五盾(每盾合華幣二圓),而土人每日每人的生活費隻需一角(十角一盾),這樣,一個荷人一日的生活費竟等於二百五十個土人一日的生活費了!又據說該地政府對於人口檢查最嚴的是知識分子和書籍,如果你是個什麼大學畢業生,那就必須關在拘留所裏經過一番詳慎的審問查究,尤其怕得厲害的是××主義,因為三千五百萬的土人如受了煽動,起來反抗,那還了得!他說最好你什麼書都不帶,隻帶一本“聖經”,那就很受歡迎!這位僑胞自稱是個教徒,他這句話大概是含育讚美“聖經”的意味,但在我們看來,對於這樣獨受特別歡迎的“聖經”就不免感慨無窮了!
8月4日下午船由塞得港開行後,忽然增加了五百左右的男女青年,年齡自八歲至二十歲,女子約占兩百人,男女分開兩部分安頓。青年總是活動的,在甲板上叫囂奔跑,成群結隊的亂闖著,好像無數的老鼠在“造反”,又好像泥堆上的無數螻蟻在奔走洶湧著。原來他們都是在埃及的各學校裏的意大利青年,是法西斯蒂的青年黨員,同往羅馬去參加該黨十周年紀念的。男的都穿著黑衫,女的隻穿白衫黑裙。這班男女青年的體格,大概都很健康,一隊一隊女的,胸部都有充分發達的表現,不像我國女子還多是一塊板壁似的,不過說到他們的真實信仰,卻不敢說。記者曾就他們裏麵選幾個年齡較大的男青年談談,有的懂法文,有的懂英文,問他們是不是法西斯蒂黨員,答說是;問他們什麼是法西斯主義,答不出;不過他們都知道說墨索裏尼偉大,問他們為什麼偉大,也答不出;隻有一個答說,因為隻有墨索裏尼能使意大利富強;我再問他為什麼,又答不出!其實法西斯主義究竟是什麼,就是它的老祖宗墨索裏尼自己也不很了解,不能怪這班天真爛漫的青年。
1933年8月6日,上午,佛爾第號船上,
7日到威尼斯付郵威尼斯
8月6日下午4點鍾佛爾第號到意大利的東南海港布林的西,這算是記者和歐洲的最初的晤麵。該埠不過因水深可泊巨輪,沒有什麼勝跡可看,船停僅兩小時,記者和幾位同行的朋友卻也上岸跑了不少的路。像樣的街道隻有一條,其餘的多是小弄,在海邊上雖正在建築一個高大的紀念塔,但我們在街上所見的一般普通人民多衣服襤褸,差不多找不出一條端正的領帶來。我們穿過好幾處小弄,窮相更甚。有好幾處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婆,門內掛著花布的簾子,時有少婦半裸著上身探首簾外向客微笑,或曼聲高唱;她們用意所在,我們大概都可以猜到。
8月7日下午到世界名城之一的威尼斯。同行中有李汝亮君和郭汝楠君(都是廣州人)赴德留學,李君的哥哥李汝昭君原已在德國學醫,特乘暑假到威尼斯來接他的弟弟和他的老友郭君,並陪他們遊曆意大利。記者原也有遊曆意大利重要各地的意思,便和他們結作旅伴,同行中赴德學醫的周洪熙君(江蘇東台人)聽說在8月底以前,意大利在羅馬舉行法西斯十周年紀念展覽會三個月,火車費可打三折,也欣然加入,於是我們這五個人便臨時成了一個小小的旅行團。到威尼斯時,李汝昭君已在碼頭相迎,我們便各人提著一個手提的小衣箱上岸,介紹之後,才知道李君的哥哥也是本刊的一位熱心讀者,這個小小的旅行團也可以說是一小部分的“《生活》讀者旅行團”了。我們先往一個旅館裏去過夜,兩李一郭住一個房間,記者同周君住一個房間,第一天便開始遊覽。有伴旅行,比單獨一人旅行,至少可多兩種優點:一是費用可以比較地經濟;二是興味也可以比較地濃厚。
在太平洋未取地中海的勢力而代之的時候,威尼斯實為東西商業貿易上最重要的一個城市,在世界史上出過很大的風頭,現在是意國的一個重要的商埠和海軍軍港,在港口禁止旅客攝影,同時也是歐美旅客集之地。該城不大,約二十五哩長,九裏寬。第一特點是河流之多,除少數的幾條街道外,簡直就把河當作街道,兩旁房屋的門口就是河,仿佛像漲了大水似的。我國的蘇州的河流也特多,有人把我國的蘇州來比威尼斯,其實蘇州的河流雖多,還不是一出門口就是河。以這小小的威尼斯,除有一條兩百尺左右闊的大運河(Canal Grande),像S字形似的貫穿全城外,布滿全城的還有一百五十條小運河,上麵架著三百七十八條橋(大多數是石造的,下有圓門),我覺得這個城簡直就可稱為“水城”。除附近的一個小島利都(Lido)上麵有電車外,全城沒有一輛任何形式的車子,隻有小艇和公共汽船;小艇好像端午節的龍船,兩頭向上蹺,不過沒有那樣長,裏麵有漆布的軟墊椅,可坐四個人至六個人,船後有一個搖槳,在水上來來去去,就好像陸地上的馬車。公共汽船的外形也好像上海馬路上的電車或公共汽車,船上的喇叭聲和上海的公共汽車的喇叭聲一樣。我們在畫片上所見的威尼斯的景象,往往是兩旁洋房夾著一條運河,上麵駕著一條圓門的橋,河上一個小艇在蕩漾著,這確是威尼斯很普遍的景象。
除許多運河外,有若幹街道都是用長方形的石頭鋪成的,有的隻有五尺寬,路倒鋪得很平,因為沒有任何車輛,所以石頭也不易損壞,在這樣的街道上接踵摩肩的男男女女,就隻有兩腳車——步行——可用。街道雖窄,兩旁裝著大玻璃窗的種種商店卻很整潔。街上行人衣冠整潔的很多,和布林的西的很不同。原來大多數都是由歐美各國來的遊客,尤其多的是來自號稱“金圓國”的闊老。
威尼斯最使遊客留戀的是聖馬可廣場(Piazza di San Marco)和該場附近的宏麗的建築物。該廣場全係長方形的平滑的石頭鋪成的,有的地方用大理石,長有一百九十二碼,闊自六十一碼至九十碼,三麵都有雄偉的皇宮包圍著,最下層都開滿了咖啡店和各種商店,東邊巍然屹立著聖馬可大教堂(San Marco),內外隻大理石的石柱就有五百餘根之多,建於第9世紀。該廣場上夜裏電燈輝煌,勝於白晝,遊客成群結隊,熱鬧異常。在聖馬可廣場附近的有大侯宮(Palazzo Ducale)一座,亦建於第9世紀。宮前有大廣場,宮的對麵咖啡館把藤製的椅桌數百隻排在沿路,坐著觀覽的遊客無數。聖馬可大教堂的右邊有聖馬可鍾樓(Campanile di San Marco),三百二十五尺高,建於第9世紀末年。裏麵設有電梯,登高一望,全城如在腳下。此外還到威尼斯城的東南一小島名利都的看了一番,該處有世界著名的遊泳場。遊泳場後麵的花草布置得非常美麗,遊泳而出,在街上走的男女很多,女子多穿著大褲管的褲子,上麵穿著薄的襯衫,有的就隻掛著一條這樣的大褲子,上半身除掛褲的兩條帶子外,就老實赤膊,在街道上大搖大擺著,看上去好像她這條褲子都是很勉強掛著似的!
自然,這班男女並不是一般意大利人民,多是本國和歐美各國的少數特權階級,隻有他們才有享用這樣生活的可能。該處既為有閑階級而設,講究的餐館和旅館的設備齊全,都是不消說的。
威尼斯的景物美吧?美!記者在下篇所要記的佛羅倫薩也有它的美,但這是意大利五六百年乃至千餘年前遺下的古董,我們還不能由此看出該國有何新的建設成績。我們在許多人讚美不置的威尼斯,關於大多數窮人的區域,也看了一番,和在布林的西所見的也沒有什麼兩樣。記者於9日就離開威尼斯而到佛羅倫薩去。
1933年8月11日,上午,在羅馬記佛羅倫薩
記者於8月9日午時由威尼斯上火車,下午5時37分才到充滿了古香古色的佛羅倫薩(Florence),為中部意大利最負盛名的一個城市。在中世紀羅馬方盛的時代,佛羅倫薩是它的主要的文化中心;意大利的語言、文學以及藝術,都在此地發達起來的。所以現在該處所遺存的無數的藝術作品和在與曆史發生聯係的紀念建築物,其豐富為世界所少見,於是佛羅倫薩也成為吸引世界遊客的一個最有趣味的名城。
佛羅倫薩的雄偉的古建築和藝術品太多了,記者又愧非藝術家,沒有法子詳盡地告訴諸友,對於藝術特有研究的朋友,最好自己能有機會到這種地方來看看。
記者在二十年前看到康有為著的《歐洲十一國遊記》的《意大利》一書,就看到他盡量讚歎意國的全部用大理石建造的大教堂。此次到佛羅倫薩才看到可以稱個“大”字的教堂(La Cattedrale di Sonta Maria del Fiore),建於13世紀,有五百五十四尺深,三百四十一尺闊,三百五十一尺高,門用古銅製成,牆和門都有名人的繪畫或雕刻,外麵炎熱異常,走進去立成秋涼氣候。在那樣高大陰暗的大堂裏,人身頓覺小了許多。“大殿”上及許多“旁殿”上插著許多白色長蠟燭,燃著的卻是幾對燈光如豆的油燈。宗教往往利用偉大的建築來使人感到自身的微小,由此引起他對於宗教發生崇高無上的觀念,其實藝術自藝術,宗教自宗教,不能假借或混淆的。
在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的較大的教堂前都懸有英、德、法、意四國文字的通告,列舉禁例。尤其有趣好笑的有關於婦女的,例如說凡是婦女所穿的衣服袖子在臂彎以上的不許進去,頸上露出兩寸以上肉體的不許進去,裙和衣服下端不長過膝的不許進去,衣服穿得透明的不許進去,大概所謂摩登女子到此都多少要發生了困難問題,這也許隻好怪上帝不讚成摩登女子了!男子的禁例就隻是要脫帽,自由得多。
在各教堂裏所見跪著禱告的不是老頭子,就是老太婆,找不出一個男青年或女青年,我覺得這是可以注意的一點。
佛羅倫薩的古氣磅礴的雄偉建築物,大概不是教堂,就是城堡。城堡都是用巨石築成,高四五層六七層不等,上麵都有像城牆上的雉堞似的東西。有許多這樣的城堡都成了大商店,不過古氣磅礴的石牆仍保存著。此外有最大的城堡(Palazzo Vecehio),裏麵藏著許多名油畫,牆上和天花板上都是。城堡內部的曲折廣深,尤令人想見最初建造時工程的浩大。這種封建時代的遺物,不知含著多少農奴的血汗!
10日午時離佛羅倫薩,乘火車向羅馬進發,直到夜裏11點半才到目的地。因車上人擠,大家立了數小時。我們在佛羅倫薩參觀時都是按照地圖奔跑的,在火車上又立了數小時,都弄得筋疲力盡,同行的周君喃喃地說“如再這樣接連跑,隻有‘蹺辮子’了!”“蹺辮子”不是好玩的!所以我們到羅馬後,決議第二天的上半天放假,俾得恢複元氣後,下半天再開始奔跑。關於到羅馬後的記述也許可比這一篇較有意義些,當另文奉告,現在還有幾個雜感附在這裏。
(一)截至記者作此文時,遊了意國的四個地方,即布林的西、威尼斯、佛羅倫薩和羅馬。不知怎的他們對於黃種人就那樣地感到奇異,走在街上,總是要對我們望幾眼,有的還竊竊私議,說我們是日本人,同行中有的聽了很生氣,但既不能對每人聲明,也隻有聽了就算了。他們何以隻想到日本而不會想到中國?有人說他們覺得所謂中國人,就隻是流落在國外的衣服襤褸的中國小販,衣冠整潔的黃種人便都是日本人。這種老話,我在小學時代就聽見由外國留學的人回來說起,不料過了許多年,這個觀念仍然存在——倘若上麵的揣測是不錯的話。但是我想倘若僅以衣服整潔替中國人爭氣,這也未免太微末了。
(二)意大利的婦女職業已較我國發達——雖則聽說比歐洲其他各國還遠不能及。在旅館裏,在飯館裏,在普通商店裏,職務由婦女擔任的很多。記者在威尼斯郵局寄信時,見全部職員都是女子擔任。她們大多數都是穿著黑色的外衣,領際用白色的鑲邊,都很整潔。旅館的“茶房”幾乎全是女子,有的是半老徐娘,有生得比較清秀的,看上去就好像女學生,每天客人出門後,她們就進房收拾,換置被單等物。
(三)記者所住過的幾個旅館,覺得和中國的旅館有一大異點,就是很安靜,沒有喧嘩叫囂的情形。執事的人也很少,賬房間一兩個人,其餘就不大看見人影,就是電梯也可以由客人自開,像按電燈開關似的,要到第幾層就用手指按一按那個撲落,電梯就會自動地開到那一層。就是各商店裏的夥計,人數也很少,不過一兩人,不像我國的商店,有許多往往像菩薩或羅漢似的一排一排列在櫃台後麵。其實這種異點,在上海中西人的商店裏已略可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