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33年8月12日,夜,記於羅馬世界公園的瑞士
記者此次到歐洲去,原是抱著學習或觀察的態度,並不含有娛樂的雅興,所以號稱世界公園的瑞士,本不是我所注意的國家,但為路途經過之便,也到過該國的五個地方,在青山碧湖的環境中,驚歎“世界公園”之名不虛傳。因為全瑞士都是在翠綠中,除了房屋和石地外,全瑞士沒有一畝地不是綠草如茵的,平常的城市是一個或幾個公園,瑞士全國便是一個公園;就是樹蔭和花草所陪襯烘托著的房屋,他們也喜歡在牆角和窗上栽著或排著豔花綠草,房屋都是巧小玲瓏,雅潔簇新的(因為人民自己時常油漆粉刷的,農村中的房屋也都如此)。牆色有綠的,有黃的,有青的,有紫的,隱約顯露於樹草花叢間,真是一幅美妙絕倫的圖畫!
記者於8月17日下午12點離開意大利的米蘭,2點鍾到了瑞士的齊亞索,便算進了“世界公園”的境地。由此處起,便全是用著電氣的火車(瑞士全國都用電氣火車,非常潔淨),在火車上遇著的乘客也和在意大利境內所看見的“馬虎”的朋友們不同,衣服都特別的整潔,精神也特別的抖擻,就是火車上的售賣員的衣冠態度也和“馬虎”派的迥異,這種劃若鴻溝的現象,很令冷眼旁觀的人感到驚訝。由此乘火車經過阿爾卑斯山(Alps)下的世界有名的第二山洞(此為火車經過的山洞,工程艱難和山洞之長,列世界第二),氣候便好像由燥熱的夏季立刻變為陰涼的秋天。在意大利火車中所見的東一塊荒地西一塊荒地的景況,至此則兩旁都密布著修得異常整齊的綠坡,賞心悅目,突入另一種境界了。所經各處,常在海平線三四十尺以上,空氣的清新固無足怪,還觀積雪繞雲的阿爾卑斯山的山峰矗立,俯瞰平滑如鏡的湖麵映著青翠欲滴的山景,無論何人看了,都要感覺到心醉的。我們到了琉森湖(Lake of Lucerne)的開頭處的小埠佛露哀倫(Fluelen),已在下午5點多鍾,因打算第二天早晨棄火車而乘該處特備的小輪渡湖(須三小時才渡到琉森城,即該湖的一盡頭),所以特在湖濱的一個旅館裏歇息了一夜。這個旅館開窗見湖麵山,設備得雅潔極了,但旅客卻寥若晨星,大概也受了世界經濟恐慌的波及。
這段路本來可乘火車,但要遊湖的,也可以用所買的火車連票,乘船渡湖,不過買火車票時須聲明罷了。我們於18日上午9時左右依計劃離佛露哀倫,乘船渡湖。這輪船頗大,是專備湖裏用的,設備很整潔,船麵上一列一列的排了許多椅子備旅客坐。我們在船上遇著二三十個男女青年,自十二三歲至十七八歲,由一個教師領導,大家背後都背著黃色帆布製的行囊,用皮帶縛到胸前,手上都拿著一根手杖,這一班健美快樂的孩子,真令人愛慕不置!他們乘一小段的水路後,便又在一個碼頭上岸去,大概又去爬山了。最可笑的是那位領導的教員談話的聲音姿態,完全像在課堂上教書的神氣,又有些像演說的口氣和態度,大概是他在課堂上養成的習慣。在沿途各站(在湖旁岸上沿途設有船站,也可說是碼頭),設備也很講究,上船的遊客漸多,大都是成雙或帶有幼年子女而來的。有三個五十來歲發已斑白的老婦人,也結隊而來,背上也負著行囊,手上也拿著手杖,有兩個眼上架著老花眼鏡,有一個還拿著地圖口講指劃,興致不淺。這也可看出西人個人主義的極致,這類老太婆也許有她們的子女,但年紀大了各走各的路,和中國的家族主義迥異,所以老太婆和老太婆便結了伴。這種現象,我後來越看越多了。
船上有一老者又把我們當作日本人,他大概是有搜集各種郵票的嗜好,問我們有沒有日本的郵票,結果他當然大失所望!
我們當天12點3刻就乘船到了琉森城,這是瑞士琉森邦(瑞士係聯邦製,有二十二邦)的最為遊客所常到的一個城市,在以美麗著名的琉森湖的末端。我們上岸略事遊覽,即於下午4點鍾乘火車往瑞士蘇黎世邦的最大的一個城市(也名蘇黎世,人口二十萬餘人),一小時左右即到。該城絲的出產僅次於法國的裏昂,布疋和機械的生產很盛,是瑞士的主要的經濟中心地點,同時也是由法國到東歐及由德國和北歐往意大利的交通要道。該處有蘇黎世湖,我們到後僅能於晚間在湖濱略為賞鑒,於第二日早晨,我們這五個人的小小旅行團便分散,除記者外,他們都到德國去。記者便獨自一人,於上午10點04分,提著一個衣箱和一個小皮包,乘火車向瑞士的首都伯爾尼進發,下午1點35分才到。在車站時,因向站上職員詢問赴伯爾尼的月台(國外車站上的月台頗多,以號碼為誌),他勸我再等一小時有快車可乘,我正欲在沿途看看村莊情形,故仍乘著慢車走。離了團體,一個人獨行之後,前後左右都是黃發碧眼兒了。
團體旅行和個人旅行,各有利弊。其實在歐洲旅行,有關於各國的西文指南可作遊曆的根據,隻須言語可通,經濟不發生問題(團體旅行,有許多可省處),個人旅行所得的經驗隻有比團體旅行來得多。記者此次脫離團體後,即靠著一本英文的《瑞士指南》,並溫習了幾句問路及臨時應付的法語,便獨自一人帶著“指南”,按著其中的說明和地圖,東奔西竄著,倒也未曾做過怎樣的“阿木林”。
記者到瑞士的首都伯爾尼後,已在8月19日的下午,租定了一個旅館後,決意在離開瑞士之前,要把關於遊曆意大利所得的印象和感想的通訊寫完,免得文債積得太多,但因精神疲頓已極,想略打瞌睡,不料步武豬八戒,一躺下去,竟不自覺地睡去了半天,夜裏才用全部時間來寫通訊。20日上午7點鍾起身後繼續寫,才把《表麵和裏麵——羅馬和那不勒斯》一文寫完付寄。關於瑞士,我已看了好幾個地方,很想找一個在當地久居的朋友談談,俾得和我所觀察的參證參證,於是在9點後姑照所問得的中國公使館地址,去找找看有什麼人可以談談,同時看看沿途的勝景。一跑跑了三小時,走了不少的山徑,才找到掛著公使館招牌的屋子,規模很小,尤妙的是公使一人之外,就隻有秘書一人,閽人是他。書記是他,打字員也是他,號稱一個公使館,就隻有這無獨有偶的兩個人!(不過還有一個老媽子燒飯。)問原因說是經費窘迫。(日本駐瑞的公使館,除公使外,有秘書及隨員三人、打字員兩人、顧問〔瑞士人〕一人及仆役等。)記者撳電鈴後,出來開門的當然就是這位兼任閽人等等的秘書先生,他是一位在瑞士已有十三四年的蘇州人,滿口蘇白,叫苦連天。我們一談卻談了兩小時之久,所得材料頗足供參考,當采入下篇通訊裏。可是我卻因此餓了一頓中餐。
8月21日下午乘2點20分火車趕日內瓦,4點50分到。在該處除又寫了《離意大利後的雜感》一文外,所遊的勝景以日內瓦湖為最美。但是這樣美的瑞士,卻也受到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其詳當於下篇裏再談。
8月25日,記於巴黎巴黎的特征
記者於8月23日夜裏由日內瓦到巴黎,提筆作此通訊時已是9月6日,整整過了兩個星期,在這時期內,一麵自己補習法文(昨據新自蘇聯回巴黎的汪梧封君談,在蘇聯欲接近一般民眾,和他們談話,外國語以德語最便,其次法語,英語最難通行),一麵冷靜觀察,並輾轉設法多和久住法國的朋友詳談,所得的印象和感想頗多,容當陸續整理報告。現在先談談巴黎的特征。
講到巴黎的特征,諸君也許就要很容易地連想到久聞大名的遍地的咖啡館和“現代劉姥姥”所宣傳的什麼“玻璃房子”。遍地的咖啡館確是巴黎社會的一個特征,巴黎街上的人行道原來很闊,簡直和馬路一樣闊,咖啡館的椅桌就幾百隻排在門口的人行道旁,占去人行道的一半,有的兩三張椅子圍著一隻小桌子,有的三四張椅子圍著一隻小桌子,一堆一堆的擺滿了街上;一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便男男女女的坐滿了人,同時人行道上也男男女女的熙來攘往,熱鬧異常,在表麵上顯出一個繁華作樂的世界。在這裏可以看到形形式式的“曲線美”,可以看到男女旁若無人似的依偎蜜吻,可以看到男女旁若無人似的公開“吊膀子”。這種種行為,在我們初來的東方人看來,多少存著好奇心和注意的態度,但在他們已司空見慣,不但在咖啡館前,就在很熱鬧的街上,攬腰倚肩的男女邊走邊吻,旁人也都像沒有看見,就是看見了也熟視無睹。但我們在“繁華作樂世界”的咖啡館前,也可以看見很淒慘的現象!例如衣服襤褸、蓬發垢麵的老年瞎子,手上揮著破帽,破喉嚨裏放出淒痛的嗄噪的歌聲,希望過路人給他幾個“生丁”(一個法郎等於一百生丁);還有一麵叫賣一麵歎氣的賣報老太婆,白發癟嘴,老態龍鍾;還有無數花枝招展、擠眉弄眼向人勾搭的“野雞”。有一次記者和兩位朋友同在一個咖啡館前坐談,有一個“野雞”不知看中了我們裏麵的哪一個,特在我們隔壁坐位上(另一桌旁)花了一個半法郎買了一杯飲料坐了好些時候,很對我們注視,後來看見我們沒有人睬她,她最後一著是故意走過我們桌旁,掉下了手巾,俯拾之際,回眸對我們嫣然一笑,並作媚態道晚安,我們仍是無意上鉤,她才嗒然若喪的走了。她這“嫣然一笑”中含著多少的淒楚苦淚啊!(不過法國的“野雞”卻是“自由”身體,沒有什麼老鴇跟隨著,可是在經濟壓迫下的所謂“自由”,其實質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聽說失業無以為生的女工,也往往陷入這一途。)
至於“現代劉姥姥”所宣傳的“玻璃房子”,並不是有什麼用玻璃造成的房子,不過在有的公娼館裏,牆上多設備著鏡子,使幾十個赤裸裸的公娼混在裏麵更熱鬧些罷了(因為在鏡子裏可顯出更多的人體)。據“老巴黎”的朋友所談的這班公娼的情形,也足以表現資本主義化的社會裏麵的“事事商品化”的極致。這種公娼當然絕對沒有感情的可言,她就是一種“商品”,所看見的就隻是“商品”的代價——金錢。有的論時間而計價錢,如半小時一小時之類,到了時間,你如果“不識相”,執事人竟可不客氣地來打你的門!不過有一點和“野雞”一樣,就是她們也是有著所謂“自由”身體,並沒有賣身或押身給“老鴇”的事情;可是也和“野雞”一樣,在經濟壓迫下的“自由”,其真義如何也可想見,在表麵上雖似乎沒有什麼人迫她們賣淫,盡可以強說是她們“自由”賣淫,實際還不是受著壓迫——經濟壓迫——才幹的?這也便是偽民主政治下的借來作欺騙幌子的一種實例!世間變相的“公娼”和“野雞”正多著哩!
據在這裏曾經到過法國各處的朋友說,咖啡館和公娼館,各處都有,不過不及巴黎之為尤盛罷了。
記者因欲探悉法國的下層生活,曾和朋友於深夜裏在街道上做過幾次“巡閱使”,屢見有癟三式的人物,臂膊下麵夾著一個龐大的枕頭,靜悄悄地東張西望著跑來跑去,原來這些都是失業的工人,無家可歸,往往就在路旁高枕而臥,遇著警察,還要受幹涉,所以那樣慌慌張張似的。法國在各帝國主義的國家中,受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比較的還小,據我們所知道的,法國失業工人已達一百五十萬人,但法當局諱莫如深,卻說隻有二十四萬人(勞工部最近公開發表注冊領救濟費者),最近頗從事於修理各處有關名勝的建築和機關的房屋,以及修理不必修的馬路等等,以期稍稍容納失業工人,希冀減少失業人數裝裝門麵,但這種枝節辦法能收多大的效用,當然還是個問題。向政府注冊的失業工人每月原可得津貼三百法郎,合華幣六十圓左右,在我們中國度著極度勞苦生活的民眾看來,已覺不錯,但在生活程度比我們高的法國,這班工人又喜歡以大部分的收入用於喝酒,所以還是苦得很,而且領了若幹時,當局認為時期頗久了,不管仍是失業,突然來一個通知,把津貼停止,那就更尷尬了。這失業問題,實是給帝國主義的國家“走投無路”的一件最麻煩的事情。
但是在法國卻也有它的優點,為產業和組織落後的殖民地化的國家所遠不及的,記者當另文敘述奉告。
1933年8月6日,晚,記於巴黎瑕瑜互見的法國
資本主義的國家原含有種種內在的矛盾,它的破綻隨處可以看見,但是平心而論,它也有它的優點,不是生產落後、文化落後的殖民地化的國家所能望其項背的。例如記者現在所談到的法國,第一事使人感到的便是利用科學於交通上的效率。在法國凡是在五千戶以上的城市,都可由電車達到;在數小時內可使全國軍隊集中;巴黎的報紙在本日的午後即可布滿全國(關於法國報業的情形,當另文記之);本國的信件,無論何處,當天可以達到;巴黎本市的快信,一小時內可以達到。巴黎的交通工具,除汽車、電車及公共汽車外,地道車的辦法,據說被公認為全世界地道車中的第一。這是研究市政的人告訴我的,我雖未曾乘過全世界的地道車,但據親曆的經驗,對於巴黎地道車辦理的周到,所給乘客的便利和工程的宏偉(有在地下挖至三層四層的地道,各層裏都有車走),覺得實在夠得上我們的驚歎。全巴黎原分為二十區(arrondissement),有十三條的地道車滿布了這二十區的地下,成了一個很周密的地道網。你在許多街道上,常可看見路旁有個長方形的大地洞,寬約七八尺,長約十二三尺,三麵有鐵欄杆圍著,一麵有水門汀造的石級下隆,上麵有紅燈寫著“Metro”(即“地道車”)的字樣,這就是表示你可以“鑽地洞”去乘地道車的地方。撐著紅燈的柱子上就掛有一個顏色分明、記載明晰的地道車地圖,你一看就知道依你所要到的地方,可由何處乘起,何處下車。走下了石級之後,便可見這種地下車站很寬大,電燈輝煌,有如白晝,牆壁都是用雪白的磁磚砌成的,你向售票處(都是用女子售票)買票後,有椅子備你坐著等車,其實不到五分鍾必有一列車來,你用不著怎樣等候的。這種地道車都是用電的,每到一列總是五輛比上海電車大半倍的車子,裏麵都很整潔,中間一輛是頭等,外漆紅色,有漆布的彈簧椅,頭尾各二輛是普通的,外漆綠色,裏麵布置相類,不過隻是木椅罷了。車站口有個地道車地圖,上麵已說過;車站裏還有個相同的地圖,入車站所經過的路及轉角都有大塊藍色琺琅牌子高懸著,上麵有白字的地名,你要由何處起乘車,即可照這牌子所示的方向走去上車。乘車到了那一站,也有好幾塊這樣的地名牌子高懸著給你看。在車裏麵還有簡明的圖表高懸著,使你一看就知道所經過的各站及你所要到的目的地。他們設法指示乘客,可謂無微不至,所以除了瞎子和有神經病的先生們外,無論是如何的“阿木林”,沒有不能乘地道車的。有的地方達到目的地車站時,因“地洞”較深,怕乘客步行出“洞”麻煩,還有特備的大電梯送你上去。這種地道車有幾個很大的優點:(一)車價便宜,頭等每人一個法郎十五生丁(法國一個法郎約合華幣二角,一個法郎分為一百生丁),普通的每人七十生丁,每晨在9時以前還可僅出八十五生丁買來回票(因此時為工人上工時間,特予優待)。(二)買一次票後,隻須不鑽出“地洞”之外,你在地道裏隨便乘車到多遠的地方都可以。(三)各條地道縱橫交叉,你可以隨處換車,以達到你的目的地為止。因為車輛多,這種換車很迅速,不像在上海等電車,往往一等一刻鍾或半小時。我們做旅客的隻要備有一小本地道車地圖,上麵有各街道,有各條地道車,“按圖索驥”,即路途不熟,什麼地方都可去得。記者在這裏就常以“阿木林”資格大“鑽地洞”,或訪問,或觀察,全靠這“地洞”幫忙(汽車用不起,電車、公共汽車價也較昂,且非“老巴黎”不敢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