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 3)

除交通便利外,關於一般市民享用的設備,有隨處可遇的公園,無論如何小的地方,都有花草和種種石像雕刻的點綴,使它具有園林之勝。馬路的廣闊坦平更不必說,像上海的大馬路,在巴黎隨處都是。此外如市辦的浴室,清潔價廉,每人進去買票隻須一個法郎(另給酒錢約二十五生丁),就可使用一條很潔淨的浴巾(肥皂須自帶,臨買票時如買肥皂,五十生丁一小塊),被導入一個小小的浴室裏去洗蓮蓬浴。這種浴室雖有房間數十間,隻樓下櫃台上用一個女售賣員,樓上用一個男子照料,簡便得很。進去洗澡的男的女的都有。記者在巴黎洗的就是這樣簡易低廉的澡,因為我過不起闊老的生活。

當然,如作深一點的觀察,資本主義的社會裏常會拿這樣的小惠來和緩一般人民對於骨子裏還是剝削製度的感覺和痛恨,但比之連小惠都說不上的社會,當然又不同了。

其次是他們社會組織比較地嚴密。每人一生出來就須在警局注冊,領得所謂“身分證”(Carte D'identité),以後每年須換一次,裏麵詳載姓名、住址、父母姓名、本身職業及妻子(如有的話)等等情形,每人都須隨身帶著備查。每人的這種“身分證”都有三份,一份歸管理戶口的總機關保存(大概是內政部),一份歸本人保存,一份是流動的,就存在這個人所在地的警局裏,如遇有遷居,須報告警局在證上填注新址並蓋印。如遇有他往的時候,亦須先往該警局通知,由該警局把這份“身分證”寄往他所新遷的所在地的警局存查。外國人居留法國的,也須領有這種“身分證”。這樣一來,每人的職業及行動,都不能有所隱瞞,作奸犯科當然比較的不容易。在中國戶口的調查還馬馬虎虎,這種更嚴密的什麼“身分證”更不消說了。

不過從另一方麵想來,這種嚴密的辦法,其結果究竟有利有害,也還要看用者為何類人。在極力掙紮維持現有的不合理的社會的統治者,反而可藉這樣嚴密的統治方法來苟延他們的殘喘。但是這是用者的不當,社會的嚴密組織的本身不是無可取的。

1933年9月15日夜,記於巴黎在法的青田人

關於在歐洲的我國的浙江青田人,記者在瑞士所發的通訊裏,已略有談及,到法後所知道的情形更比較地詳細。這班可憐蟲的含辛茹苦的能力,頗足以代表中國人的特性的特征!而眼光淺近,處於被侮辱和可憐的地位,其情形也不亞於一般的中國人。我每想到這幾點,便不禁發生無限的悲感。

據熟悉青田人到歐“掌故”的朋友談起,最初約在前清光緒末年,有青田人某甲因窮苦不堪(青田縣為浙江最苦的一個區域,人民多數連米飯都沒得吃),忽異想天開,帶著一擔青田所僅有的特產青田石,由溫州海口而飄流至上海,想賺到幾個錢以維持生活,結果很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飄流到歐洲來,便在初到的埠頭上的道路旁,把所帶的青田石雕成的形形式式的東西排列出來。歐人看見這樣從未看見過的東西,有的也被喚起了好奇心,問他多少價錢,某甲對外國話當然是一竅不通,隻舉出幾個手指來示意,這就含混得厲害了!有時舉出兩個手指來,在他也許是要索價兩毛錢,而“阿木林”的外國人也許就給他兩塊錢。這樣一來,他便不久發了小財。這個消息漸漸地傳到了他的本鄉,說貧無立錐之地的某某,居然到海外發了洋財了,於是陸續陸續冒險出洋的漸多,不到十年,竟布滿了全歐!最多的時候有三四萬人,現在也還有兩萬人左右,在巴黎一地就近兩千人。洋鬼子最初雖不注意青田石的這項生意,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漏進來的,沒有什麼捐稅,我國的青田人才得從中取些小利,後來漸漸知道源源而來,便加上捐稅,聽天由命的中國人在這方麵的生意經便告中斷,但人卻來了,自問回中國去還更苦,於是便以各種各色的小販為生。他們生活的儉苦,實在是歐洲人所莫名其妙,認為是非人類所辦得到的!現在巴黎的裏昂車站(Gare de Lyon)的附近有幾條齷齪卑陋的小巷,便是他們業集之處。往往合租一個大房間,中間擺一張小桌子,其餘的地板上就是鋪滿著的地鋪。窮苦和齷齪往往是結不解緣的好朋友,這班苦人兒生活的齷齪,衣服的襤縷,是無足怪的,於是這些地方的法國人便都避之若蛇蠍,結果成了法國的“唐人街”,法國人想到中國人,便以這班窮苦齷齪、過著非人生活的中國人做代表!有人怪這班鳩形鵠麵的青田小販侮辱國體,但是我們平心而論,若國內不是有層出不窮的軍閥官僚繼續勇猛的幹著“侮辱國體”的勾當,使民不聊生,情願千辛萬苦逃到海外,受盡他人的蹂躪侮辱,這班小百姓也何樂而為此呢?他們這班小販這樣說,每日提箱奔跑叫賣,隻須賺得到一個法郎(就法國說),就是等於中國的兩毛錢,每月即等於中國的六塊錢,倘能賺得到三個法郎,每月即有十八圓,這在他們本鄉青田固不必想,即在今日的中國,在他們這樣的人,也談何容易!所以他們情願受盡外人的踐踏侮辱,都飲泣吞聲的活著,因為他們除此以外更想不到什麼活路啊!

在巴黎的青田小販所以會業集於裏昂車站的附近,還有一個理由:因為他們大多是由海船來的,由馬賽上岸到巴黎,這是必經的車站。這班人由中國出來,當然沒有充足的盤川,都是拚著命出來的,到了馬賽,往往腰包就要空了,盡其所有,乘車到裏昂車站,到了之後是一個道地十足的光棍,空空如也,在馬路上東張西望,便有先到的青田人(他們也有相當的組織)來招待他去暫住在青田人辦的小客棧裏,青田小販裏麵也有發小財的(多的有二三十萬的家資),便雇用這種人去做小販,他便從中取利。所以在這極艱苦的事情裏麵,也還不免有剝削製度的存在!這種小販教育程度當然無可言,不懂話(指當地的外國語),不識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規章,動輒被外國的警察驅逐毒打,他們受著痛苦,還莫名其妙!當然更說不到有誰出來說話,有誰出來保護!嗚呼中國人!這是犬馬不如的我們的中國人啊!

這班青田人幹著牛馬的工作,過著犬馬不如的非人的生活,但是人總是人,疲頓勞苦之後也不免想到鬆動鬆動的娛樂。巴黎是有名的供人娛樂的地方,但在這班小販同胞們,程度決夠不上,無論咖啡館也罷,跳舞場也罷,乃至公娼館也罷,他們決沒有膽量進去問津,於是他們裏麵比較有錢的人便獨出心裁,開辦賭場,打麻將抽頭,精神上無出路的小販們便都聚精會神於賭博,白天做牛馬,夜裏便聚起來大賭而特賭,將血汗得來的一些金錢都貢獻給抽頭的老板們!這幾個開賭場的老板們腰包裏豐富了,便大玩其法國女人,一個人可包幾個女人玩。最後的結果是小販們千辛萬苦賺得的一些血汗錢仍這樣間接地奉還大法蘭西!

這班可憐蟲過的是不如犬馬的生活,同時也是盲目的生活、無知的生活。往往因為極小的事情,彼此打得頭破血流!前幾個月裏有因賭博時五十生丁(約等中國的一角錢)問題的極小事故,兩個人大打其架,不但打得頭破血流,竟把一個人打死了!法國警察發現了這個命案,當然要抓人,聽說這個“打手”在同鄉私店裏多方躲藏,至今尚未抓到。

這班青田人有的由海船不知費了多少手續偷來的,有的甚至由西伯利亞那麵走得來的,就好的意義說,這不能說他們沒有冒險的精神,更不能說他們沒有忍苦耐勞的精神,但是有這樣的精神而卻始終不免於“犬馬”的地位,這裏麵的根本原因何在,實在值得我們的深刻的思考。

1933年9月29日,記於巴黎由巴黎到倫敦

記者提筆寫這篇通訊的時候,到倫敦已有一個多月了,因為預計所已寄出的文稿,還可供《生活》許多時候繼續的登載,所以到今天才動手續寫通訊,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卻也支配得很忙。大概上半天都用於閱覽英國的十多種重要的日報和幾種重要的雜誌,下半天多用於參觀,或就所欲查詢的問題和所約的專家談話,晚間或看有關所查詢問題的書籍,或赴各種演講會(去聽不是去講),或約報館主筆談話,或參觀報館夜間全部工作,每天從床鋪上爬起來,就這樣眼忙、耳忙、嘴忙,忙個整天。

記者係於9月30日上午10點鍾由巴黎動身,當日下午4點55分到倫敦。由巴黎到倫敦須渡英吉利海峽(English Channel),原有四條路線可走,而以走加來(Calais)和多維爾(Dover)一條路線,所經海峽距離最短。記者在事前就聽見朋友說起,經過英吉利海峽雖為時僅兩小時左右,但風浪極大,無論怎樣富於旅行經驗的人,卻不得不吃些苦頭;記者因怕暈船,不必要的苦頭可免則免,所以就選走這條海峽距離最短的路——先由巴黎乘火車到加來(法境),由該處離火車乘輪渡海峽,達多維爾 (英境),然後再乘火車到倫敦。到通濟隆買票的時候,才知道要走這條路,由巴黎到加來的火車隻有頭二等,沒有三等,這個竹杠隻得讓他們敲一下了。輪上,因預得朋友的警告,說三等暈得更厲害,千萬要坐二等,我也隻得照辦,不過從多維爾到倫敦的一段火車卻仍坐了三等。

下午2點鍾開始渡海峽,一到船上,陰雲密布,凜風吹來,氣候就特別冷起來,許多男女老幼搭客身上都穿了冬天厚呢大衣,我卻隻穿了一件春季夾大衣,可是此時滿心準備著大嚐一番暈船苦楚,危坐待變身上雖似乎有些發抖,卻不覺得怎樣冷。船上原有大菜間供搭客們吃中飯,但一則因為這種地方價錢都特別昂貴,二則因為準備暈船,不宜果腹,所以我便打定主意叫自己的肚子餓一頓。記者餓著肚子坐著待變的時候,一麵縱覽同船的許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形形式式的搭客;一麵卻另有一種感觸,覺得我所以肯、所以能不怕怎樣大的風浪在前麵,都鼓著勇氣前進,隻有應付的態度,沒有畏避的態度,就隻因為我已看定了目的地——所要達到的明確的對象——又看定了所要經的路線。此事雖小,可以喻大。

但是事情卻出乎意料之外!我睜著眼巴巴地望著海麵,準備著狂風怒濤的奔臨,卻始終未來;等到船將靠岸,隨著大眾從第二層甲板跑到最高一層甲板時,大風驟作,有許多太太小姐們的裙子隨著大衣的衣裾被風吹得向上紛飛,她們都在狂笑中用手緊緊地拉著,一不留神,大腿和臀部都得公開一下,引得大家哄笑。還有許多“紳士”們的帽子也被大風吹得滿地(甲板上)滾,搭客們就這樣笑做一團,紛紛上岸。

由瑞士到法國時,火車駛入法境後,僅由法國海關人員在火車上略為翻看搭客的箱子(火車同時仍在繼續前行),此次由法到英,上岸後卻須到海關受一番盤查。他們把本國人(英)和外國人分做兩起,經兩個地方出入。凡是本國人,隻須看一看護照就放過。一大堆外國人(其中以法國人占多數,中國人就隻記者一人)便須於呈驗護照後,由海關人員十幾人各在一張桌旁,向客人分別查問。有個海關人員問到記者時,問我來英國幹什麼,我說我是個新聞記者,現在歐洲旅行考察。他很鄭重地問:“你不是來找事做的嗎?”我開玩笑地答他道:“我是來用錢,不是來賺錢的!”他聽了笑起來,問我錢在哪裏,我剛巧在衣袋裏有一張彙票,便很省便地隨手取出給他看一看,他沒有話說,隻說如在英居住過了三個月,須到警察局登記,說完就在我的護照上蓋一個戳子。後來我仔細看一下,才知道這戳子上麵還鄭重注明:“準許上岸的條件,拿此護照的人在英國境內不得就任何職業,無論有薪的,或是無薪的。”總之他們總怕外國人來和他們搶飯吃就是了——這大概也是他們失業恐慌尖銳化的一種表現。

離了海關,提著衣箱趕上火車,於擁擠著的人群中勉強找得一個座位,便向倫敦開駛。英國火車的三等比意大利的好得多了,六個人一個房間,有厚絨的椅子,椅下還有彈簧,我國火車的二等還比他們不上,三等更不消說了。車行不久後,天氣放晴,氣候也和暖起來了,向左右窗外看看,鄉間房屋多美麗整潔,比法國的鄉間好,和在瑞士鄉間所見的仿佛。途經一個很大的墓地,幾百個十字架式的墓碑湧現於鮮花青草間,異常清麗,但見東一個西一個婦女穿著黑衣垂首跪在碑前,想象她們不知灑了多少傷心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