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因已承朋友先為租好了一個人家的房間,便搬進去住。倫敦的街道,大街固然廣闊平坦,就是住宅區的比較小的街道,也都是像上海靜安寺路或霞飛路那一樣的光滑、平坦、整潔。住宅大都三層樓,門口都是有餘地種些花草。記者所租的房間,也在這樣狀況中的一所屋裏。這種一般的小住宅,裏麵大都設備得很整潔講究,在馬路上就看得見華美的窗帷,不但房裏有花絨地毯,就是樓梯上也都鋪有草絨地毯。抽水馬桶和自來水浴室也都有。房裏都有厚絨沙發可坐。除東倫敦的貧民窟外,這可算是一般人民水平線以上的普通生活,這當然不是上海鴿子籠式房屋的生活所可同日而語了,至於連鴿子籠式房屋還沒得住的人,那當然更不消說。不過記者在倫敦現在所住的這個屋子,卻有些特殊的情形,這些未嚐不是英國社會一部分的寫真,下次再說。
1933年11月5日,倫敦華美窗帷的後麵
記者上次曾經談起倫敦一般居民的住宅,除貧民窟的區域外,都設備得很清潔講究,在馬路上就望得見華美的窗帷。但在這華美窗帷的後麵究竟怎樣,卻也不能一概而論。像記者現在所住的這個屋子,從外麵看起來,也是沿著一條很清潔平坦的馬路和行人道,三層洋房的玲瓏雅致,也不殊於這裏其他一般的住宅,華美的窗帷也儼然在望,但是這裏麵的主人卻是一個天天在孤獨勞苦中掙紮地生活著的六十六歲的老太婆!她的丈夫原做小學教員,三十年前就因發神經病,一直關在瘋人院裏;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二十歲的時候就送命於世界大戰,第二個兒子也因在大戰中受了毒氣,拖著病也於前兩年死去了,女兒嫁給一個做鍾表店夥計的男子,勉強過得去,於是這個老太婆就剩著一個孤苦零仃的光棍。這個屋子她租了二十年,房屋依然,而前後判若兩個世界。她還得做二房東以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租了六個房客(中國房客就隻記者一個),因租稅的繁重,收入僅僅足以勉強糊口。每天要打掃,要替房客整理房間,要替各個房客預備湯水及早餐,整天地看見她忙得什麼似的。她每和記者提起她的兒子,就老淚橫流,她隻知道盲目地怨哀,她的兒子給什麼犧牲掉,她當然不知道。處於她這樣前後恍然兩世的環境中,在意誌薄弱的人恐怕有些支持不住,而她卻仍能那樣勤苦的活下去,我每看到這老太婆的掙紮生活,便覺得增加了不少對付困難環境的勇氣。
房客來去當然是不能十分固定的,遇有房客退出,她的租稅仍然是要照繳的,於是又增加了她的一種愁慮。記者搬入居住的時候,她再三鄭重的說,如果住得久,她要把沙發修好,要換過一個鍾,我聽了也不在意;第二天偶然移動那張老態龍鍾的惟一的長形大沙發,才知道不僅彈簧七上八下,而且實際僅剩下三隻腳,有一隻腳是用著幾塊磚頭墊著的,至於那個鍾,一天到晚永遠指著9點半!地上鋪著的絨地毯也患著禿頭或瘌痢頭的毛病。她三番四次地問我住得怎樣,提心吊膽怕我搬家,我原是隻住幾個月,便馬馬虎虎,叫她放心。至今那張老資格的沙發還是三隻腳,那個鍾還是一天到晚9點半!她往往忙不過來,索性把我的房間打掃整理暫時取消,我一天到晚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工夫顧問,也不忍多所顧問。有一次有一位中國朋友來訪我,剛巧我不在家,她對這位朋友把我稱讚得好得異乎尋常,說她的屋子從來沒有租給過中國人,這是第一次,現在才知道中國人這樣的。後來這位朋友很驚奇地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笑說沒有別的,就隻馬虎得好!這幾天有一個房客退租了,她便著了慌,屢次問我有沒有朋友可以介紹。(這位老太婆怪頑固,不肯租給婦女,說不願男女混雜,並說向來不許有“女朋友”來過夜。)在資本主義發達特甚的社會裏,最注重的是金錢關係,一分價錢一分貨,感情是降到了零度,沒得可說的。
我曾問她為什麼不和女兒同住,免得這樣孤寂勞苦,她說如果她有錢,盡可和女兒同住,一切關於她的費用,可由她照付,如今窮得要依靠女婿生活,徒然破壞女兒夫婦間的快樂,所以不願。在現社會裏,金錢往往成為真正情義的障礙物。
附近有個女孩子,十四歲,她的父親是在煤炭業裏做夥計的,平日到義務學校就學,每遇星期六及星期日便來幫這老太婆掃抹樓梯及做其他雜務,所得的酬報是吃一頓飯,取得一兩個先令。人雖長得好像中國十六七歲的女子那樣大,但因貧困的結果,麵色黃而蒼白,形容枯槁,衣服單薄而破舊。她每次見到記者,便很客氣地道早安,我每看到她那樣的可憐狀態,未嚐不暗歎這也是所謂“大英帝國”的一個國民!
當然,記者並不是說這一家“華美窗帷的後麵”情形便足以概括一般的情況,不過在社會裏的這一類的苦況,很足以引起特殊的注意,尤其是在經濟恐慌和失業問題鬧得一天緊張一天以後。由此又令我連想到另一件事。前天我在倫敦的一個中國菜館裏請一位朋友同吃晚飯,談得頗晚,客人漸稀,不久有一個妙齡英國女子進來,坐在另一桌上,金發碧眼,笑麵迎人,沉靜而端莊,裝束也頗樸素而淡雅;從表麵看去,似乎無從疑心她不是“良家婦女”,但這位朋友卻知道她的身世淒涼,因受經濟壓迫而不得不以“皮肉”做“生產工具”。我為好奇心所動,就請認識她的這位朋友把她請過來,請她同吃一頓飯,乘便詳詢她的身世,才知道她的父親也是參加世界大戰而送命的,母親再嫁,她自己入中學二年後,便因經濟關係而離校自食其力,在一個藥房裏的藥劑師處當助手,做了兩年,對此業頗具經驗,但後來因受不景氣的影響,便失業了;忍了許多時候的苦,才在一個商店裏找到一個包裹貨品的職務,小心謹慎地幹著,不久又因經濟恐慌而被裁,於是便加入失業隊伍裏麵去了。多方設法,無路可走,除求死外,隻得幹不願幹的事情。她此時雖在幹不願幹的事情,但因青春美貌還能動人,所以對“男朋友”還能作嚴格的選擇。我說,青春易逝,美貌不留,不可不作將來打算,不擇人而嫁,便須極力尋業。她說,嫁人不能隨便在街上拉一個,很不容易,尋業已想盡方法,無可如何,並說比她更苦的女子還多著哩,有不少女子終夜在街上立著候人,直到天亮無所獲而垂頭喪氣,甚至涕淚交流的,所在多有。據記者所見,她的話並非虛偽的。平日我夜裏10點後總不出外,最近因參觀幾個大規模的報館,往往深夜始歸,那樣遲的時候,公共汽車及地道車都沒有了,零租汽車又貴得厲害,隻得跑腿,上月30日夜裏參觀泰晤士報館(The Times),走過日間很鬧熱的大街叫做“Charing Cross”的時候,已在夜裏2點鍾後,果見兩旁行人道上,每隔幾家店門便有女子直立著等候什麼似的,因怕警察幹涉,僅敢對你做媚眼,或輕聲低語,這類“站班小姐”大概都比較的年大而貌不揚,找不到“男朋友”,隻有“站班”的資格了!
1933年11月8日晚,倫敦曼徹斯特
記者於11月27日上午10點30分鍾,由倫敦乘火車赴曼徹斯特,下午2點10分鍾到。此行所得關於《曼徹斯特導報》的材料,上節通訊裏已述及,現在要略談關於其他的見聞。
我們要感覺到曼徹斯特對於英國的重要,隻要想到英國的經濟幾全靠工業製造品的出口。棉織物向居英國工業製造品的第一位,在大戰前,英國棉織物的出口貨,實占該國全部出口貨總價值中的三分之一,大戰後雖銳減,仍占四分之一;我們知道這棉織物所自產造的大本營是在蘭開夏(Lancashire),而曼徹斯特卻為蘭開夏該業的最重要的中心地點。在大戰前,可以說世界各市場的棉織物進口貨,全部中的四分之三是由曼徹斯特的公司輸運出來的;在大戰後,關於棉織物的國際貿易,也還有二分之一是操於曼徹斯特該業中人的手裏。英國在大戰前成為“一世之雄”——世界上最富強的國家——就經濟方麵說,大部分靠它的出口貿易,出口貨的大宗是棉織物,而曼徹斯特卻是英國製造棉織物的中心區域。曼徹斯特和英帝國主義的繁榮,和英帝國主義對殖民地及半殖民地的經濟侵略,其中密切的關係,於此可見。但是現在卻到了倒黴的時代!視作靠山的出口貿易自1929年世界經濟恐慌以來,已越縮越少,縮到不及從前的三分之一了。占著出口貨大宗的棉織物當然隨著一同倒黴,加以日本在這方麵的激烈競爭,日帝國主義和英帝國主義大搶市場,更使這隻“壯牛”(JohnBull)走投無路。東洋貨最凶的是價錢便宜,例如一件布的襯衫,在英國即工資不算,運輸和經商的費也不算,成本至少須一個先令六辨士(普通售價每件約在五先令左右),而日本貨的布襯衫卻能在英國市場上每件售價一個先令!所以即在英國直接的殖民地如香港,日本貨的進口在1932年值七十餘萬鎊(£737,088),1933年僅開始八個月內,竟增至一百萬鎊以上(£ 1,107,229);又如在印度,日本貨的進口在1932年值八百餘萬鎊(£ 8,883,178),1933年僅開始八個月內,竟增至一千萬鎊以上(£ 10,448,081)!這裏麵棉織物當然也是大宗,弄得蘭開夏的棉織工廠停工的停工,倒閉的倒閉,叫苦連天!帝國主義互爭市場的把戲,正在鉤心鬥角一幕又一幕地演著,愈演愈尖銳化!
曼徹斯特雖在倒黴的時代,但仍然是煙霧彌天,加以天天是陰雲密布著,無時不是黃昏的模樣。由工廠的煙囪裏出來的煙還不夠,街上還有一種舊式的汽車,不用汽油而是燒煤的(大多數是運貨車),上麵也有個小煙囪,在街上來來往往大放其煙灰。我每出門一次回到旅館裏,或僅出門走了幾步路,用手巾向臉上一擦,或鼻孔裏一抹,總是黑化。住這工業區的人民,煙灰想總吃得不少。但街市熱鬧,商店裝潢美麗,交通便利,馬路平闊,男女熙來攘往,卻不失其為大城市的氣概。
記者住在一個小旅館裏,房間約有二三十間,最下層有頗舒適的公共寫字間和餐室。旅館雖小,卻非常清潔,樓梯和地上都鋪著花絨地毯。裏麵除一個老板和一個老板娘外,就隻有兩個青年女侍者,雖僅穿著藍布的罩衫,白布的圓領和胸前的圍巾,但美慧天成,令人愉悅;可是一天忙到晚,我看什麼事都是她們倆幹著,早晨六七點鍾就聽見她們的迅捷的足聲在房門外響著,直到夜裏11點鍾以後才得休息,而那對主人卻終日閑暇著。有一次,剛巧隻我一個人在公共寫字間裏的牆壁火爐前看報,這兩個女侍者裏麵有一個進來替火爐加煤,我乘便問她星期日也略能得到休息的時候嗎?她呶著嘴說也是一樣的一天忙到晚,說完後嫣然一笑,回轉身又匆匆忙忙地去幹著別的工作了。就在這小小的一個旅館裏,有資產者和僅靠勞動力以求生者,便截然分明,使人感到勞逸的不均,人生的不平。
到的那天,有位在曼徹斯特的朋友楊君知道我來,特從倫敦買到幾樣中國菜的料子,預備約中國學生某君燒幾樣中國菜來吃晚飯,不料某君不在家,他忽想起有個他所熟悉的業洗衣作的華僑某甲也是燒中國菜的能手,便同去找他,就在他店裏同吃晚飯,帶來的幾樣菜就請他一手包辦。這個小小的一家洗衣作,某甲是老板,這家店就是他的產業,年逾半百,人很老實,不過生得奇醜,還有個中國夥計,看上去很像鴉片鬼。此外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英籍老太婆和她的一個生得可算健美的女兒,年約二十左右,腹部已膨脹,聽說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這老太婆很健談,和我談了許多關於英國的家庭習俗,特別注意錢的重要!後來聽楊君說,才知道她的女兒不久以前已嫁給這個洗衣作者板某甲,這老太婆就靠這女兒吃著不盡,這也許是她對於“錢的重要”的一種表現吧。兩女四男同桌吃了一頓。席中老太婆、楊君和我,話最多,某甲和夥計因隻會說廣東話,變腔的英語也說不到幾句,所以隻盡量的喝酒吃菜。那個年輕女子雖偶爾說話,但大部分時間都靜默著,好像在想著無限心事似的。飯後和楊君在途中時,我說菜的味道很好,不過看著那個滿腔心事的年輕女子,不知怎的心裏始終感到有些怏怏不樂。其實這也是舊社會製度裏的常有現象,像我國某“要人”,年逾半百,聽說潛伏梅毒已到了第三期(比較起來,那位勤苦老實的某甲好得多了),還娶了年輕貌美的大學女生。這女生的家屬還在事前千方百計地慫恿她出嫁,因為高攀了貴戚,全家從此可以不愁不“雞犬升天”了!這算是舊社會製度裏的婚姻自由!
1933年12月31日,倫敦利物浦
英國棉織業大本營的蘭開夏有兩個最著名的城市:一個是曼徹斯特,記者在上次通訊裏已略述梗概了;還有一個是利物浦(Liverpool),在蘭開夏西南沿海的一個船業中心,有英國的“西方門戶”之稱。該埠沿岸接連著的船埠達六哩半之遠,港內水麵積有四百七十五畝之廣,無論怎樣大的輪船都能靠岸。英國進口貨的四分之一和出口貨的五分之二,都經過利物浦。該埠除在運輸上占重要地位外,最重要的工業是造船,故大規模的船塢,連綿數裏,坐著架空的電氣火車,沿船埠兜了好半天,還看不完。但是英國的出口貿易,既跟著世界經濟恐慌而踏上了倒黴之路,運輸業當然隨著一同倒黴。曼徹斯特到了倒黴時代,利物浦也不得不到了倒黴時代。繁榮時代,規模越大越煊赫;倒黴時代,規模越大越糟糕,越難收拾。在1993年的一年中,造船業工人有一半以上失業;船埠工人及水手有三分之一以上失業,形勢嚴重,可以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