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月31日,倫敦遊比雜談之一
在歐洲的北部海岸,法國和德國的中間,有兩個小國家,那就是比利時和荷蘭。這兩個小國的人口都在八百萬人左右,是在歐洲經過戰爭最多的一塊地方,這不但是因為這一塊地方的南部(即比利時)是正夾在法德兩大國的中間,為這兩大國擴充地盤時常爭的地帶,而且也因為這兩小國有了歐洲最重要的幾條河的出口,為鬥爭的媒介。但這兩個小國家雖被人加上一個“小”字,在你搶我奪的這塊地方上,居然能靠著自己鬥爭的力量,終於能維持他們的自由平等的地位(當時的國際形勢當然也有關係,但根本還是靠自己鬥爭的力量),這時來自“大”國的我,來自“大”而任人宰割的中國的我,到這兩國裏看看,實在沒有法子消除我的慚愧的心影。
記者於2月22日上午9點15分由巴黎動身,12點便到了比京布魯塞爾(Bruxelles)。在火車裏遇著一位荷蘭老者,和他的妻子同坐在一個車廂裏,他們倆的頭發都白了,至少都在六十歲以上的年紀,而體格康健,卻無異於四十歲左右的壯年。這老者能英語。我和他談話之後,才知道他在荷蘭經營船業已四十年了,聽他的口氣,好像是一個輪船公司經理。我問他荷蘭船業最近情形如何,他說沒有一個輪船公司不蝕本的,現在隻得勉強維持現狀,以待轉機。我們知道荷蘭的國力,最依靠的是他們的商業,尤其是航業。荷蘭的航業到現在,雖還不及17世紀獨執世界牛耳時代,但仍占很重要的位置,他們靠著均衡出入口的差異,這是最主要的要素。但據這個經營船業四十年的老者說,現在卻沒有一個輪船公司不蝕本的,這也是因為他們逃不出世界經濟恐慌的漩渦。
在國外遇著外國朋友,十八九要問你中日問題怎麼樣了,這個老者也不能例外。他似乎很抱憾地說,中國不能打,最沒辦法,我便把十九路軍在鬆滬打日本情形告訴他,他聽得津津有味,隨聽隨譯給他的夫人聽。我想,我們還有十九路軍拿來遮遮麵孔,但以偌大的中國,隻有這曇花一現的十九路軍,這麵孔還是遮不了!
記者到比國的時候,正值他們一“喪”一“慶”的當兒。我到的那一天(22日),是爬山跌死的比王亞爾培大出喪的日子,也就是他們的國喪;第二天是比國新王利奧波爾第三宣誓登位的日子,也就是他們的國慶。在這兩天,滿街人山人海,比京附近各城的人都特為跑來看熱鬧,我就好像看了“比國人民展覽會”。在新比王和他的王後的“鑾駕”經過街道的時候,兩旁擠得水泄不通的人叢中,都揮巾或揮帽歡呼;有的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一點兒看不見國王或王後的臉,也大脫其帽,這種敬重王室的心理,在我們看來真覺莫名其妙。比王未葬前,陳屍三日,一任人民觀看;各處人民到比京列隊循序進去觀看者,每日十餘萬人。聽說有的看了流著眼淚,有許多情願餓著肚子,或一夜不睡,列在隊中立著,等候進去一看。這裏麵大概為好奇心所衝動的也不少,不過據說比王亞爾培在國王中算是很忠於國事和愛護人民的,所以確也留下了不少的哀思。
現在比國的政治和外交是唯法國的馬首是瞻的,所以法國的政治如果沒有什麼大變動,比國的政治也就亦步亦趨,不會有什麼大變動。比國的政黨有天主教黨,裏麵包括的是教徒、農民、資產階級;自由黨,裏麵包括的有財閥、工商界的領袖和一部分的知識階級;社會黨,裏麵包括的有工人,由知識階級中人如大學教授、律師及其他自由職業者做領導;共產黨。勢力以天主教黨和社會黨的為最大,但經濟實力操在自由黨的手裏。現在的局麵,是天主教黨和自由黨聯合戰線壓倒社會黨,前兩黨為在朝黨,後者為在野黨。在這種形勢之下,政治上的大權握在什麼階級的手裏,可不言而喻了。共產黨在國會裏也有兩三個議員,當23日那天新比王在國會裏宣誓時,各黨議員呼國王萬歲,共產黨議員則大呼“民國”萬歲,大家也莫奈何他們,這如在以“馬氏交通”觸犯刑章的國家裏,當然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講到經濟方麵,比利時是歐洲最工業化的國家裏麵一個老資格,列日(Liége)的煤,在中世紀就有名的,鐵和鋼的工業,在18世紀的末葉就發展了,現在這三種工業仍占最重要的位置。此外關於鋅、鉛、玻璃、紡織,也有大量的生產。從事農業的人民不到五十萬人,從事工商業者卻在兩百萬人以上。自世界經濟恐慌發生以來,愈工業化的資本主義國家,倒黴的程度也愈高,比利時雖向來有富庶之稱,也不能例外。試看他們的統計:1931年工人失業人數為二十萬零七千人;1932年增至三十五萬人了;1933年增至三十八萬三千人了。所以在比國布魯塞爾極寬敞平滑的馬路上,兩旁的洋房和樹蔭多麼美麗,你在這美麗的環境中就可發現著衣服破爛的變相的乞丐。有一個清晨我和老友寄寒伉儷同在這樣的一個道旁散步,就兩次遇著這樣變相的乞丐,手裏拿著幾根鉛筆,伸著手向你要錢。其中有一個還有羞答答的樣子,大概是初上任的,還沒有得到多大的經驗!據寄寒說,這都是失業的工人,在兩三年前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布魯塞爾有“具體而微的巴黎”之稱。居民八十五萬人,街道整潔,建築美麗,市政修明,確很可引起人們的美感,但比巴黎當然尚望塵莫及。建築物以大理院(Palace of Justice)為最宏偉,價值六千萬法郎,占地比羅馬的聖彼得教堂的地盤還大。歐洲的宏偉建築物,最多的是教堂,其次是皇宮,此外則大理院也常夾在裏麵湊熱鬧,為遊客常到之處。在我國,遊客要特跑到審判廳去看看,大概很少。布魯塞爾比巴黎,“微”則有之,“具體”還說不上。不過有一件事卻不很“微”,那就是在熱鬧街市如Boulevard Adolphemax一帶,華燈初上,野雞如鯽,我和寄寒伉儷及王君勤安等順道過此,目見甚多。據說野雞之外,還有不少公娼,那更可和巴黎分庭抗禮了!
記者在比雖僅前後四天,除到羅文(Louvain)半天外,承蒙寄寒賢伉儷差不多天天陪伴著遊覽,所看的地方不少,比較重要的是他們博物館的設備,國家雖小,對於民眾教育的努力並不小。在同往參觀曆史博物館的那一次,在同時遊客中有三個美麗活潑的比國少女(依中國女子標準看去有十六七歲,在她們身體發育健全,據說實際都還不過十三四歲),其中有一個尤秀媚,忽對我們幾個外國人注意,跟著我們一塊兒看,最後臨別時,彼此分開了,她們還回過頭來嫣然對我們說“再會”,我們也欣然還報以“再會”,雖心裏明知道這“再會”是大概絕對沒有希望的,可是那天真少女的美感,至今還縈回腦際。
比國的最大的殖民地是在南非洲的剛果(Congo),在比京時也特地去看了他們的殖民地博物館,內容是動植礦物的生產之豐富,同時用相片和模型表示土人之野蠻和迷信等等文化落後的情形,受盡了種種的榨取剝削,還落得個不名譽的結果!比利時本國的全部麵積不過一萬一千餘方哩,而比利時的殖民地剛果卻有九十萬餘方哩,大了九十倍左右!
在比京也有所謂“無名英雄墓”,即在世界大戰中陣亡兵士的墳墓。在馬路上經過這個地方的時候,不但走路的人都自動地脫帽致敬,就是在電車裏的乘客,也都自動地脫帽致敬,這也可見一般民眾教育的程度。記者也路過幾次,尤其令人連帶回想的是1914年蕞爾小國的比利時因德國侵入國境而英勇抗戰的經過,德國原答應比國如許他們假道,決不侵犯,而比國毅然不許,當年8月5日,德軍開始攻擊,比將勒孟(Leman)率領比軍抗戰四倍人數的德軍至四十八小時,最後因避包圍,退至Fort Loncin,仍收拾殘軍抗戰,堅持一周之久,勒孟戰倒於殘墟中,昏迷失卻知覺,被德軍擄去,此役比軍死亡四萬八千人,德政府第二次提出要求假道,仍被比國拒絕,以後的情形,讀者諸君都知道,用不著記者贅述。總之德軍絕對不得在比國“不抵抗”中爽快通過,要進一步,便須吃進一步的苦頭!當年10月18日至30日,德軍要通過比國的野塞河(Yser),被比軍作十餘日的死抗,比軍死亡一萬四千人,其英勇尤為曆史上令人肅然起敬的一頁,比軍堅守這一小塊僅餘的國土,直至1918年大戰終了時為止,未曾被德軍占去,暴敵侵入國境是什麼一回事,還有什麼苟安圖存的餘地!比利時雖是蕞爾小國,她所以能卓然立於世界,也全靠這一點英勇抗戰令人不敢輕視的精神。當時毅然主持抗戰的比王亞爾培和首當其衝而死抗到底的勒孟將軍所以能留永思於比國人民心中者,不為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