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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934年5月11日,倫敦遊比雜談之二

比利時是在歐洲經過戰爭最多的一個地方,這在上麵已提及。滑鐵盧(Waterloo)之戰,也是這許多戰爭裏麵最著名的一個。記者曾於3月23日午後,和寄寒伉倆偕往滑鐵盧一遊,整整費了一個半天的工夫。滑鐵盧是一個居民僅有四千人左右的小村,在比京布魯塞爾之南十一方哩,由布魯塞爾去,乘一小時的電車可達。在1815年的6月,這是英將威靈頓(Wellington)駐紮抗戰拿破侖的地點。拿氏以神出鬼沒的戰術,懷囊括全歐的野心,幾於所向無敵,最後經滑鐵盧一敗,真是中國話所謂“一敗塗地”,皇帝沒得做,關到聖赫倫那(StHelena)島上去,五年後便以一死了之。在當年6月18日那天交綏的處所,就在這滑鐵盧村上一個小墩名叫Hougomont的上麵開始。現在僅是一個農場,設有一個陳列館,陳列關於該次戰爭的遺物,在樓上有個圓形的大畫室,卻很別致,中間一個大亭,亭的周圍有圍欄,圍欄外麵離七八丈的周圍,便掛著高十餘丈的大油畫,圍著這個亭子。油畫的內容是描寫當時聯軍和拿破侖軍隊交戰的情形。油畫的下麵和亭外的空地接連,在地上便用真草,真茅屋,以及逼真的人馬槍炮等等的模型布置著,油畫的上麵是畫著蔚藍的天空,和亭子上麵接連著,全部用電燈襯托出來,使看的人從亭子裏看出來,好像身臨戰地似的。除這個陳列館外,還有一個紀念此次戰事的人造的獅子山(Mont du lion),這山是比利時於1823年及26年間造成的,山高約一百五十尺,周圍約一千七百尺,頂上中間有個鐵鑄的大獅子,二十四噸重,從山下可由二百二十六級的石級登到獅子的座子,座子周圍及石級兩旁都有鐵欄杆圍著。我們三個人都鼓著勇氣爬到最高頂去遠望了一番,這附近的四圍便是數十萬大軍搏戰之地,便是叱吒風雲一世之雄的拿破侖大吃敗仗的所在!天已漸漸地陰暗起來,匆匆下山回來,在電車裏已是萬家燈火了!

看到這個戰地,使我回想到曆史上關於此役有件趣事,那便是拿破侖自信必勝,唯恐威靈頓乘夜不戰先逃!在6月17日(1815年)的那個夜裏,威靈頓和拿破侖的兩方軍隊均駐紮在滑鐵盧,等天明交戰,拿皇帝把勝仗拿得十穩,深恐威靈頓在當夜乘黑暗中逃走,特於這個夜裏——已經半夜了——離開他的居屋,隻帶著柏塔郎大將(Marshal Bertrand)一人相隨,步行走出他的禁衛線,竟大膽地走到威靈頓駐紮地的前麵周圍的叢樹附近。這時已是夜裏2點鍾了,拿皇帝在萬籟俱寂中傾聽,忽然聽見有一隊敵兵在黑暗中的步伐聲,他想這一定是威靈頓乘夜裏黑暗中拔營,這一營大概是他的最後的衛隊了!他此時絕對夢想不到第二天威靈頓的軍隊會那樣的死抗不退。雖以拿破侖的將才,一有輕敵之心,也免不了大吃敗仗,這倒可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教訓!

記者於3月24日的上午費了半天的工夫去參觀比國一個文化中心的羅文,有“比利時的牛津”之稱,由比京乘火車去,不及一小時即到。羅文是屬於比利時的卜拉邦(Brabant)省的一個城鎮,居民約有四萬人,而在該處的羅文大學的學生卻有五千人左右,所以滿街隨處可以碰到男女大學生。他們或她們雖穿常服,卻都戴有不一律的製帽,各科各級的學生,都各有其特殊顏色和標誌的製帽,使人一望而知,有的製帽像我們所常見的睡帽一樣,各學生同時是什麼學會或團體的會員,還把許多金的或銀的五花八門的徽章插在帽上的周圍,很特別。該校雖男女同學,向例男同學和女同學不得兩個人(即僅僅一男一女)在街上同行,否則一被學校當局看見,即須傳去問話,麻煩得很,所以在街上確看不見有這樣的現象,頑固習俗可笑,究竟不知道有什麼充分的理由!該校以醫工較著名,中國留學生有二十餘人,前《大晚報》記者張君也在該校肄業,記者到後,承他引導參觀。羅文街上極少車輛,清靜安逸,與布魯塞爾迥異。著名建築有五百年曆史的市政廳、宏麗的教堂及大規模的圖書館等。當1914年八月25日,該城被德軍占據,有意放火焚燒,連燒三天,燒毀了一千多屋子,存有十五萬卷以上名著的圖書館也遭了這個浩劫,大戰結束後,屋子已大多數重建,圖書館也重建了(大半出於美國人的捐款)。在德軍侵占比境時,比國當局隻想到死抗暴敵,並未曾想到一麵準備不抵抗,一麵把這些寶藏搬移到別處去,這大概因為他們深知國土一塊一塊地被暴敵侵占去,國且不國,搬移寶藏何用!況且他們沒有不平等條約的妙用,沒有什麼租界可供移藏寶物,這也是比不上我們的!

比利時雖小,最有名的報紙,也有八九種之多,以“晚報”(Le Soir)為最盛,印刷精美,插圖尤佳,聽說銷數每日近百萬。該報雖號稱“晚報”,每日出版四次,每次遇有最新要聞,即加以補充。第一次約在下午3點半,第二次下午6點半,第三次夜裏9點半,第四次半夜,便須在第二晨售賣了,故實際已包辦了全日的新聞。至於各報對中國的態度,也學著帝國主義的大國的模樣,尤其是學著英法報紙的常態,那就是不登中國的消息則已,一登總是丟臉的消息居多!不過仔細想來,這也不能盡怪別人,因為我們自己,尤其是負政治上責任的人,先要問一問我們自己是不是要臉,先要問一問我們自己幹了什麼不致丟臉的事情!

最後請談談在比的中國人。在比國的中國學生約有二百餘人,在安特衛普(Antwerp)當水手的有百餘人,青田小販來來往往的也有四五十人。不久以前有駐西班牙的某比領受賄濫給護照,我國的青田小販因納賄而溜入比境者不少,後來這個領事的舞弊情形被比政府發現,革職查辦,青田小販被連累的都被驅逐出境。在這些腦子簡單的青田小販們,認為花了錢得到了護照,有什麼錯處,故常到中國使館請辦交涉,而中國使館則以此事在比政府認為違法行為,無法可想,在法律上收賄者固被認為有罪,納賄者也不是堂皇的事情,弄得很僵,況且做的是中國人,除準備著被驅出境的份兒外,更有什麼話可說?

講到在比的中國青田小販,去年八九月間卻發生了一件趣事。有三個青田小販同住在一個比國人的家裏,那家房東有三個女兒,正好配上了這三位青田小販,都發生了關係,其中有一個女兒年齡還在十六歲以下,於是她們的父親在法院提出訴訟,控告他們。但是房東太太以她的這個丈夫在外麵有了一個姘頭,平日不但不住在家裏,而且置經濟於不顧,還是這三位青田仁兄常常接濟她的家用,所以到開庭審判的那一天,這位非正式的丈母娘在法庭上大幫這三個青田小販!那天觀審的很多,中國使館也派有人去旁聽。那位房東太太當著大眾,對法官口若懸河地大講她的一大篇大道理!她曆數丈夫種種不顧家庭的罪狀,極力讚揚這三個中國人如何如何的好!法官問問那三個女兒,也都說母親的話不錯,並且都表示願嫁給這三個中國人。結果那個父親大吃癟,那三位禍中得福喜出望外的青田仁兄各擁著嬌妻,凱旋而回!這個案件,比國的報上隻字不登,因為如把那位“丈母娘”的“中、比人的優劣論”那一篇大文章發表出來,在他們當然認為是和比國人的體麵有關係的。

還有一件事,在布魯塞爾的大規模的理發店裏,請了兩位中國的扡腳專家!我們中國洗澡堂裏的扡腳情形,想讀者諸君都知道的。這兩位扡腳專家因為來修腳的多屬舞女,享盡豔福,每月各有三五千法郎的收入,一位娶了法女為妻,一位娶了比女為妻。中國人在歐的著名的職業,一為洗衣,一為燒菜(開飯館),現在大概要加上了扡腳!在巴黎時,有的法國朋友說,你們中國人的菜當然好吃,因為你們有了五千年的文明,燒菜的研究也有了五千年的曆史了!現在出了扡腳專家,不知和五千年的文明也有什麼關係沒有!

比國人對中國的態度,講到政治的方麵,比國外交向來是親法的,唯法馬首是瞻,法在外交上對中國的態度既不佳,比也可想而知,例如中日事件發生後,比政府的態度即偏袒日本。講到一般民眾方麵,可以說大多數對中國完全莫名其妙,大概看到青田小販,便認為是中國人的代表,對於中國女子的印象,每以為仍是小腳,穿著他們在博物館裏所見的那種小腳鞋。(寄寒的夫人生得娟秀,在比外交界便很出風頭,報上把她的相片登出來,即每有出門,街上行人都要特別注意她,也可以說稍稍替中國女子爭得一點麵子,至少使他們知道中國的女子和他們殖民地博物館裏所陳列的剛果女子究竟不同!)不過他們裏麵有一部分人因為本國無所不小,而覺得中國則那麼大得嚇人:講麵積,一來就是四五百萬方哩(比國麵積隻一萬餘方哩);講人口,一來就是四五萬萬人(比國人口隻八百萬人)!但是中國那麼大,人又那麼多,而卻又那麼無用——至少在現狀之下——大概他們不免更覺得詫異吧!

1934年5月14日,倫敦所謂領袖政治

記者於3月2日上午10點27分鍾離開荷蘭的商業首都阿姆斯特丹,當夜9點3刻到柏林。

到柏林後,常聽到德國人互相見麵打招呼時,不像法國人之叫“Bon jour”(日安),或英國人之叫“How do you do? ”(你好?),卻叫著“Heil Hitler!”(大概可譯為“希特勒萬歲!”)這大概是捧領袖的意思,雖則有些德國朋友私下告訴我,說有許多是在威權壓迫之下,要保全自己的飯碗,不得不這樣叫一下,在實際上所叫的不是希特勒“萬歲”,是他們自己的飯碗“萬歲”!

此外在照相館玻璃窗內所陳列的,滿山滿穀的形形式式的希特勒的相片;在雕刻鋪子或銅鐵鑄像鋪子的玻璃窗裏所堆著排著的,也是大大小小無微不至的希特勒的造像,這大概也是捧領袖的意思。這類相片或是造像裏所表現著的希特勒,當然都是威風凜凜,神氣活現的態度。他的政敵裏麵有的竟敢惡作劇,不知怎樣弄到一張呆頭呆腦的照片,據說是希特勒一歲時候的真麵目,拿來各處廣發!還有人把他的相片另印一下,在頭發上麵加一個小小的列寧的相片,和發紋稍稍混亂,使人粗看不知道,略一細視,才看得出,也拿來用秘密方法廣播全國,黨老爺們(國社黨)也許還很熱心地幫同推廣,以廣宣傳,後來發覺,極力禁止,卻也“宣傳”得不少了!

講領袖政治的,大概都很提倡對於領袖的盲目的奴性的服從。(服從原也有好的方麵,如服從真理,服從所信仰的主義,服從正當的規則及值得服從的人物等等,但和盲目的奴性的服從,在性質上當然有很大的差異。)像意大利由法西斯黨所辦的青年團團員正式加入做黨員的時候,必先宣誓“願無討論地(Without discussion)執行領袖(Il Duce,指墨索裏尼)的一切命令……”我在德國時,也常常聽見這裏有幾萬公務員,或那裏有幾萬國社黨黨員,聚攏來舉行大規模的宣誓禮,最重要的一句話,是“絕對服從希特勒”。

無論什麼性質的集團或機關,隻須是有“群”的形式,在職務上的需要,當然有領袖的必要;就是我們尋常組織一個旅行團,如人數較多,為種種事務上的便利和需要計,我們也常要公推一個適於做團長的人,代表大家的公意和需要,主持一切,他的最重要的任務是要能把這一團人所要解決的事情解決掉,倘無法解決而又裝腔做勢,盡管吹牛,誰來睬他!倘若這個團長僅勾結幾個壞蛋,為少數人的私利,摧殘大多數團員的福利,用殘酷手段壓迫大多數團員,還要以“領袖”自居,認為“領袖”是天生的,你們這般團員活該像奴隸似的受統治,這又成了什麼話呢?

現在德國各校所用的曆史教本,除由政府所承認的教本之外,還由政府所選任的“曆史家”特著種種補充的讀物,最重要的是敘述希特勒的發難和他的“主義”,目的在造成“以愛國心、種族的意識和領袖製為基礎的更偉大的德意誌”。試舉其中有一冊是“1914至1933年德意誌民族的複興”,就說“在德國最困苦的時候,在德國正臨著深淵的時候,上帝又在希特勒的身上,給德國人民一個偉大的領袖”。這和我國的無知鄉民相信“真命天子”的觀念有什麼分別?不過一方麵是在中國鄉民中之無知者,一方麵是出於素以科學發達聞於世的德國的“曆史家”罷了。(注:以上引證語見《每日先驅報》,1934年5月10。)

現在這種領袖製,德國不但在政治上采用它,並極力輸入全國其他的各種組織裏麵去。例如德政府在1月間新頒的“勞動法”(Labor Law),便把雇主認為“領袖”,把他的工人認為“服從者”。這些“服從者”依法雖也有組織所謂“信任委員會”(Confidential Council),但這個委員會的候選人卻須由“領袖”——即雇主——會同國社黨的“工廠細胞組織”(FactoryCell Organization,即國社黨所包辦的工會組織)的書記,共同圈定之後,再由職工選舉,組成所謂“信任委員會”,代表全體職工和“領袖”——雇主——“合作”。由雇主圈定的“信任委員”,當然是可以“信任”的了,不過此處的“領袖”卻不是“上帝”所“給”的,乃是有資本做雇主的人們!他們的靠山是“上帝”所“給”的那個政治上的大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