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君告訴我,說一般人都很勢利,所以叫我在街上走的時候,要挺胸大踏步走,對任何人不必過份客氣,如有問路的必要時,可先問怎樣走回塔待烏益勒旅館(Tutwiler Hotel),因為這是柏明漢最大最講究的一個旅館,有人聽見你住的是這個旅館,一定要肅然起敬,認你是個闊客!這樣一來,他便要特別殷勤,你問什麼他就盡力回答你什麼。可是我從來沒有裝過闊,這在我倒是一件難事,幸而柏明漢城並不大,街道整齊,還易於辨別,所以也無須裝腔作勢來問路。
誠然,如果你不到許多貧民窟去看看,隻看看柏明漢的熱鬧區域和講究的住宅區,你一定要把它描寫成很美的一個城市。它的市政工程辦得很好,因為街道都是根據著計劃建成的,所以都是很直很寬的,轉角的地方都是直角,方向都是正朝著東西南北的。你在這樣市政修明的街道上,可以看見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指的當然是白種人——都穿著得很整潔美麗,就是婦女也都長得很漂亮,白嫩嫵媚得可愛,不是你在紐約所能多遇著的。
我有一天特為到一個很講究的理發店裏去剪發,那個剪發夥計的衣服整潔,比我還好得多,我有意逗他談談,才知道他對於中國人很歡迎,說中國人和美國人是一樣的高尚,他同樣地願為中國人服務。但是我一和他提起黑人怎樣,他的和顏悅色立刻變換為嚴肅的麵孔,說他決不許“尼格”進來,“尼格”哪配叫他剪發!我說“尼格”一樣地出錢,為什麼不可以?他說你有所不知,隻要有一個“尼格”進來,以後便沒有白種顧客再到這個店裏來剪發了,所以他們為營業計,也絕對不許“尼格”進來的。
我曾親到黑人的貧民窟裏去跑了許多時候,他們住的當然都是單層的破爛的木板屋,櫛比的連著。我曾跑到其中一家號稱最好的“公寓”去視察一番,托詞要租個房間。超初那個女房東很表示詫異,我說我是在附近做事的,要租個比較相近的安靜而適宜的房間,她才領我進去看,把她認為最好的房間租給我。我一看了後,除破床跛椅而外,窗上隻有窗框而沒有窗,窗外就是街道。我說這樣沒有窗門的房間,東西可以隨時不翼而飛,如何是好!她再三聲明,隻要我肯租,她可以日夜坐在窗口替我看守!我謝謝她,說我決定要時再來吧。
我在這許多齷齪破爛的貧民窟跑來跑去的時候,尤所感觸的是這裏那裏常可看到幾個建築比較講究的教堂,有時還看見有黑人牧師在裏麵領導著黑人信徒們做禮拜,拉長喉嚨高唱聖詩。教堂也有黑白之分,專備白人用的教堂,黑人是不許進去的。這事的理由,不知道和上麵那位剪長夥計所說的是不是一樣!
美國南方的資產階級把剝削黑人視作他們的“生命線”,誰敢出來幫助黑人鳴不平,或是設法輔助他們組織起來,來爭取他們的自由權利,都要被認為大逆不道,有隨時隨地被拘捕入獄或遭私家所顧的偵探綁去毒打的機會。
柏明漢以鑄鋼著名,還是一個工業的城市,我聽從K君的建議,更向南行,到塞爾馬去看看變相的農奴。
塞爾馬是在柏明漢南邊的一個小鎮,離柏明漢一百十二哩,是屬於達臘郡(Dallas County)的一個小鎮。人口僅有一萬七千人,這裏麵白人占五千,服侍白人的仆役等占二千,變相的農奴卻占了一萬。以一萬二千的黑人,供奉著那五千的白人!這是怎樣的一個社會,可以想見的了。
由柏明漢往塞爾馬,要坐四小時的公共汽車。那公共汽車比我們在上海所用的大些,設置也舒服些,有彈簧椅,兩人一椅,分左右列。兩椅的中間是走路的地方,這樣兩椅成一排,由前到後約有十幾排。兩旁的玻璃窗上麵有裝著矮的銅欄杆的架子,可以放置衣箱等物。開汽車的是白人,兼賣票,幫同客人搬放箱物。他頭戴製帽,上身穿緊身的襯衫式的製服,腳上穿著黃皮的長統靴,整齊抖擻,看上去好像是個很有精神的軍官。我上車的時候,第一排的兩邊座位已有了白種客乘坐了,我便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座位上。接著又有幾個白種乘客上來,他們都盡前幾排坐下。隨後看見有幾個黑種乘客上來,他們上座位時的注意點,和白種乘客恰恰相反。白種乘客上車後都盡量向前幾排的座位坐下;黑種乘客上車後卻爭先恐後地盡量尋著最後一排的座位坐起。這種情形,在他們也許都已司空見慣,在我卻用著十分注意和好奇的心情注視著。漸漸地白的由前幾排坐起,向後推進,黑的由後幾排坐起,向前推進,這樣前的後的都向中間的一段推進,當然總要達到黑白交界的一排座位。那個黑白交界的座位雖沒有規定在哪一排,但是前幾排坐滿了白的,後幾排坐滿了黑的,最後留下空的一排,隻須有一個白的坐上去,黑的就是沒有座位,也不敢再湊上去;反過來,如隻有一個黑的坐上去,白的也不願湊上去。所以在交界的地方,總是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一點不許混亂的。我這次由柏明漢乘到塞爾馬的那輛公共汽車開到中途的時候,最後留下的空的那一排座位上坐上了一個黑種乘客,照地位說,那一排還有三個人可坐(兩張椅,每張可坐兩人,中間是走路的),但我看見有一個白種乘客上來,望望那一排座位,不進來坐,卻由汽車夫在身旁展開一張原來折攏的帆布小椅,夾在第一排的兩椅中間(即原來預備走路的地位)坐下。等一會兒,又有一個白種乘客上來,那汽車夫又忽而從近處展開一張同樣的帆布小椅給他夾在第二排的兩椅中間坐下。我記得當時第六排起就都是黑人,我不知道倘若繼續上來的白種乘客即有帆布小椅可坐,擠滿了第五排的中間以後,怎樣辦法。可是後來白種乘客並沒有擠到這樣,所以我也看不到這樣的情形。這種帆布小椅小得很,隻頂著屁股的中央,尤其是那位大塊頭的中年婦人,我知道她一定坐得很苦,但是她情願那樣,雖然有很舒服的沙發式的座位,因為在黑人一排而不肯坐。而且擠坐在兩椅的中間,一路停站的時候,後麵客人走出下車,她還要拖開自己的肥胖的軀體讓別人擠過,怪麻煩的,可是她情願這樣。不但她情願這樣,那個汽車夫以及全車的客人,除我覺得詫異外,大家大概都認為是應該這樣的。
那個黑白交界的兩排座位——一黑一白——是隨著黑白兩種乘客在一路上增減而改變的。例如在中途各站,白人下去得多,黑人上來得多,那黑界就漸漸向著前麵的空的座位向前推;如黑人下去得多,白人上來得多,那白界也就漸漸向著後麵的空的座位向後推。我後來看到最後留下的那一排座位坐著一個白人,忽然有一個黑女上來,那黑女穿得很整潔,人也生得很漂亮,手上還夾著幾本書,但是不敢坐上那一排上空的位置,隻得立在門口。車子在那段的路上顛簸得頗厲害,但是她屢次望望那幾個空著的位置,現著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尤其惻然的,看見有三四歲天真爛漫的黑種孩子,很沉默馴良地跟著他的母親坐在後麵,又很沉默馴良地跟著他的母親從後麵躑躅著出來下車。他那樣的無知的神態,使你更深深地感覺到受壓迫者的身世的慘然。大概中國人到美國南方去遊曆的還少,尤其是在那樣小城小鎮的地方,所以汽車裏麵的乘客,無論是白的是黑的,對於我都表示著相當的注意,至少都要多望我幾眼;但是他們所能望到的隻是我的外表,絕對想象不到我那時的心情——獨自孤伶伶的靜默地坐著,索回於腦際的是被壓迫民族的慘況和這不合理的世界的殘酷!
在途中還時常看見住在小板屋的“窮白”,他們的孩子因營養不足,大抵都麵有菜色,骨瘦如柴。
我到塞爾馬的時候,已經萬家燈火了,在柏明漢沒有住成青年會寄宿舍,到這裏卻住成了青年會寄宿舍。當夜我隻到附近的一兩條街市跑跑,後來才知道這個小鎮的熱鬧街市就不過這一兩條,可是市政卻辦得很好,不但熱鬧的街道,就是住宅區的街道也都廣闊平坦,都是柏油路。商店都裝潢美麗整潔。第二天跑了不少住宅區,玲瓏精美的住宅隱約顯露於蓊鬱的樹蔭花草間,使我想到這是一萬多黑人的膏血堆砌成功的,使我想到在這鳥語花香幽靜樓閣的反麵,是掩蔽著無數的骷骸,抑製著無數的哀號!
我們讀曆史,都知道美國有個林肯曾經解放過美國的黑奴,但是依實際的情形,美國現在仍然有著變相的農奴(這變相的農奴也就是黑奴),所謂解放黑奴,隻是曆史教科書上的一句空話罷了。“變相的農奴”這名詞,我是用來翻譯在美國南方所謂“Sharecropper”的,在英語原文的這句詞可直譯為“收成的分享者”。這原來可說是不壞的名詞,因為農業有了收成,請你來分享一部分,這有什麼壞處?但是在實際上這號稱“收成的分享者”卻絲毫“分享”不到什麼“收成”,隻是替地主做奴隸,所以我就把它意譯為“變相的農奴”,使名副其實,以免混淆不清。這種變相的農奴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勞力以外,一無所有。地主把二三十畝的田叫他和他的家人來種棉花——美國南方是產棉區。由地主在田地裏的隙地搭一個極粗劣狹隘的板屋給他全家住,供給他農具和耕驢。在表麵說來,到了收成的時候,他應可分得一部分的棉花,但在事實上地主並不許他自己占有這一部分棉花的售賣權。地主所用的方法,是強迫這黑農和他的家人用他替他們所置辦的極粗劣的衣服和糧食,以及其他家常需用的東西。到了收成的時候,由地主隨便結賬,結果總是除了應“分享”的部分完全抵消外,還欠地主許多債。這種債一年一年地累積上去,是無法償清的,在債務未償清以前是無法自由的,不但他自己要終身胼手胝足替地主做苦工,他的全家,上自老祖母,下至小子女,都同樣地要替地主做苦工。在南方的地主們數起他所有的變相的農奴,不是以人數,卻以家數。例如一個地主說他有著十家的“收成的分享者”,這意思就是說這十家的大大小小都跟著那每個家裏的變相的農奴一同為地主服役,沒有工資可說的。所以說是十家,把人數算起來,也許要達一百多人。我除到了附近的鄉村步行視察外,還雇了一輛汽車到塞爾馬郊外的農村去看了好些時候,看見東一個大田中間有一個板屋,西一個大田間有一個板屋;這板屋就隻是一個破舊的平房,黑奴幾代同堂都塞在裏麵。在那裏,你可以看到襤褸不堪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橫七豎八地坐在門口地下,外麵曬著炎熱的陽光,他們就在這樣的環境裏呆坐著。那天正逢著星期日,他們照例是無須做工,但也無法出去娛樂,其實也無處娛樂,所以隻得呆呆地在炎暑之下呆坐一天!他們平日工作是沒有一定的時間的,從天亮起,一直到天黑為止!寒爾馬的街道那麼好,但卻沒有任何街車,因為地主們都有汽車,奴隸們就隻配跑腿。全家服役的變相的農奴們,因此也隻有局促在狹隘肮髒的小板屋裏,無法出去;就是出去,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他們乘車的時候也有,我在鄉間親眼看見地主把運貨的塌車運輸黑奴,一大堆地擠著蹲在裏麵,和運豬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