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操教師的被蔑視,似乎在現在也是普通現象。這是有著曆史關係的。我自己就是一個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國初興學校,學校製度不像現在的完整。我是棄了八股文進學校的,所進的學校,先後有好幾個,程度等於現在的中學。當時學生都是所謂“讀書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齡大的可三十歲,小的可十五六歲,我算是比較年青的一個。那時學校教育雖號稱“德育、智育、體育並重”,可是學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學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體育”隻居附屬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師之中,最被重視的是英文教師,次之是算學教師,格致(理化博物之總名)教師,最被蔑視的是修身教師,體操教師。大家把修身教師認作迂腐的道學家,把體操教師認作賣藝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師大概是國文教師兼的,體操教師的薪水在教師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師的半數。
那時學校新設,各科教師都並無一定的資格,不像現在的有大學或專門科畢業生。國文教師,曆史教師,由秀才、舉人中挑選,英文教師大概向上海聘請,聖約翰書院(現在改稱大學,當時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過風頭,算學、格致教師也都是把教會學校的未畢業生拉來充數。論起資格來,實在薄弱得很。尤其是體操教師,他們不是三個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經在任何學校住過幾年的三腳貓。那時一麵有學校,一麵還有科舉,大家把學校教育當作科舉的準備。體操一科,對於科舉是全然無關的,又不像現在學校的有競技選手之類的名目,誰也不去加以注重。在體操時間,有的請假,有的立在操場上看教師玩把戲,自己敷衍了事。體操教師對於所教的功課,似乎也並無何等的自信與理論,隻是今日球類,明日棍棒,輪番著變換花樣,想以趣味來維係人心。可是學生老不去睬他。
蔑視體操科,看不起體操教師,是那時的習慣。這習慣在我竟一直延長下去,我敢自己報告,我在以後近十年的學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過一次的體操,也不曾對於某一位體操教師抱過尊敬之念。換一句話說,我在學生時代不信“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和習慣會有益於自己後來的健康。我隻覺得“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幹燥無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臨睡操八段錦的,據說持久著做,會有效果,勸我也試試。他們的身體確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經從種種體驗上知道運動的要義不在趣味而在繼續持久,養成習慣。可是因為一向對於這些上麵厭憎,終於立不住自己的決心,起不成頭,一任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我們所過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鴿籠,業務頭緒紛煩,走路得刻刻留心,應酬上飲食容易過度,感官日夜不絕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長年不足的,事業上的憂慮,生活上的煩悶是沒有一刻忘懷的,這樣的生活當然會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鋤頭的農夫以外,卻無法不營這樣的生活,這是事實,積極的自救法,唯有補充體力,及早預備好了身體來。
“如果我在學生時代不那樣蔑視體操科,對於體操教師不那樣看他們不起,多少聽受他們的教誨,也許……”我每當顧念自己的身體現狀時常這樣暗暗歎息。流彈
蘭芳姑娘跟了我弟婦四太太到上海來,正是我長女吉子將遷柩歸葬的前一個月。她是四太太親戚家的女兒,四太太有時回故鄉小住,常來走動,四太太自己沒有兒女,也歡迎她作伴,因此和我家吉子滿子成了很熟的朋友。尤其是吉子,和她年齡相仿,彼此更莫逆。吉子到上海以後,常常和她通信。她是早沒有父親的,家裏有老祖父、老祖母、母親,還有一個弟弟,一家所靠的就是老祖父。今年她老祖父病故的時候,吉子自己還沒有生病,接到她的報喪信,曾為她歎息:
“蘭芳的祖父死了,蘭芳將怎麼好啊!一家有四五個人吃飯,叫她怎麼負擔得起!”
這次四太太到故鄉去,回來的時候蘭芳就同來了。我在四弟家裏看見她。據她告訴我,打算在上海小住幾日,於冬至前後吉子遷柩的時候跟我們家裏的人回去,順便送吉子的葬。從四太太的談話裏知道她家的窘況,求職業的迫切,看情形,似乎她的母親還托四太太代覓配偶的。“三伯伯,可有法子替蘭芳薦個事情?蘭芳寫寫據說還不差,吉子平日常稱讚她。在你書局裏做校對是很相宜的。”四太太當了蘭芳的麵對我說。
“女子在上海做事情是很不上算的。我們公司裏即使薦得進去,也隻是起碼小職員,二十塊大洋一月,要自己吃飯,自己住房子,還要每天來去的電車錢,結果是賠本。對於蘭芳有什麼益處呢?”我設身處地地說。
“那麼,依你說怎樣?”四太太皺起眉頭來了。“蘭芳已二十歲了吧,請你替她找個對手啊!做了太太,什麼都解決了。哈哈!”我對了蘭芳半打趣地說。“三伯伯還要拿我尋開心。”蘭芳平常也叫我三伯伯。“我的誌願,吉子姐最明白,可惜她現在死去了。我情願辛苦些,自己獨立,隻要有飯吃,什麼工作都願幹,到工場去當女工也不怕。”
“她的親事,我也在替她留意,但這不是一時可以成功的,還是請你替她薦個事情吧。她如果做事情了,食住由我擔任,賠本不賠本,不要你替她擔心。”四太太說。“事情並不這樣簡單。從這裏到老三的店裏,電車錢要二十一個銅板,每日來回兩趟,一個月就可觀了;還有一頓中飯要另想法子。——況且商店都在裁員減薪,薦得進薦不進,也還沒有把握。”這次是老四開口了。四太太和蘭芳麵麵相覷,空氣忽然嚴重起來。“且再想法吧,天無絕人之路。”我臨走時雖然這樣說,卻感到沉重的負擔。近年來早不關心了的婦女問題,家庭問題,女子職業問題等等,一齊在我胸中浮上。坐在電車裏,分外留意去看女人,把車中每個女人的生活來源來試加打量,在心裏瞎猜度。
吉子遷葬的前一日,家裏的人正要到會館去作祭,蘭芳跑來說,四太太想過一個熱鬧的年,留她在上海過了年再回去。她明天不預備跟我們家裏的人同回去送葬了,特來通知,順便同到會館裏去祭奠吉子一次,見一見吉子的棺材。
從會館回來,時候已不早,妻留她宿在這裏,第二天,家裏的人要回鄉去料理葬事,隻我和滿子留在上海,滿子怕寂寞,邀她再作伴幾天。她勉強多留了一夜。第三天早晨我起來的時候,已不見她,原來她已冒雨雇車回四太太那裏去了。吃飯桌上擺著一封貼好了郵票的信,據說是因為天雨,又不知道這一帶附近的郵筒在哪裏,所以留著叫滿子代為投入郵筒的。
“在這裏作了一天半的客,也要破工夫來寫信?”我望著信封上娟秀的字跡,不禁這樣想。信是寄到杭州去的,受信人姓張,照名字的字麵看去,似乎是一個男子。隔了一二天,我有事去找老四,一進門,就聽見老四和四太太在談著什麼“電報”的話。桌子上還擺著電報局的發報收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