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俞的一首小詩,多少有著宣傳色彩,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作品,但我們可借了說明上麵的話。隻要入城市的,誰也常見到遍身羅綺的人們,但常人大概對於遍身羅綺的人們不曾養蠶的這明白的事實,不發生疑問,以為他們八字好,祖墳風水好,當然可以著羅綺,並無足奇,就忽略過去了。張俞卻見了感到矛盾,把這矛盾用了詩形表出,這就是張俞所以為詩人的地方。

人生所最難堪的,恐怕要算對於生活感到厭倦了吧。這厭倦之成,由於對外物不感到新趣味新意義。小兒的所以無厭倦之感者,就是因為小兒眼中看去什麼都新鮮的緣故。我們如果到了什麼都覺得“不過如此”“嘸啥道理”的時候,生命的脈動亦就停止,還有什麼活力可言呢?文藝的功用就在示我們以事物的新意義新趣味,且教我們以自然人生的觀察法,自己去求得新意義新趣味,把我們從厭倦之感中救出,生活於清新的風光之中。好的文藝作品自己雖不曾宣傳什麼,而間接卻從人生各方麵引起新的醞釀,暗示進步的途徑。因為所謂作家的人們,大概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敏感,對於自然人生有著炯眼,同時又是時代潮流的預覺者。一切進步思想的第一聲,往往由文藝作者喊出,然後哲學家加以研究,政治家設法改革,終於出現實際的改造。舉例來說,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引起了婦女運動,屠格涅夫(ITurgenief)的《獵人日記》引起了農奴解放,都是。

我不覺又把文藝的功用局限於功利方麵去了。文藝的功用是全的功用,綜合的功用,把它局限在一方麵,是足以減損文藝的本來價值的。文藝作品的生成與其功用,恰如科學的發明與其功用一樣。電氣發明者並不是為了想造電報電車才去發明電氣,而結果可以造電報電車,易卜生自己說隻是做詩不管什麼婦女解放不婦女解放,而結果引起了婦女解放。屠格涅夫也並不想宣傳農奴解放才寫他的《獵人日記》,而《獵人日記》卻作了引起農奴解放的導線。說易卜生為了主張婦女解放而作劇,屠格涅夫為了主張農奴解放而作小說,便和說發明電氣者為了想造電報電車而去研究電氣,同樣是不合事理的話,而且是掛一漏萬的話。電氣的功用豈但造電報電車?還有醫療用呢,鍍金用呢,還有現在雖未曉得,將來新發明的各種用途呢!

為保存文藝的真價起見,我不願掛一漏萬地列舉具體的功用,隻說對於全人生有用就夠了。文藝實是人生的養料,是教示人的生活的良師。因了文藝作品,我們可以擴張樂悅和同情理解的範圍,可以使自我覺醒,可以領會自然人生的奧秘。再以此利益作了活力,可以從種種方向發揮人的價值。有人說,“這種的功效,可以從實際生活實世間求之,不一定有賴乎文藝的。”不錯,實際生活與實世間確也可以供給同樣的功效給我們。但實世間的實際生活是散亂的,不是全的。我們一生在街中所看到的隻是散亂的世相的一部,而在影戲院的銀幕上,卻能於極少時間中看到人生的某一整片。實際生活與文藝的分別,恰如街上的散亂現象與影戲中所見的整個現象,一是散亂的,一是整全的。

文藝的真功用如此。也要有如此功用,才是我們所要求的文藝。諸君也許要說吧,“這樣的文藝,現在國內不是不多見嗎?”這原是的,但這不是文藝本身之罪,乃是國內文壇不振的緣故。好的文藝作品原有賴於天才,天才又不是隨時都有。在當世與本地找不到好文藝,雖然不免失望,也是無可如何的事。我們不妨去求之於古典或外國文藝。

八古典與外國文藝

先就了古典說吧。“古典”二字包含很廣,這裏隻指我國古代的文藝,概括地說,數千年來的詩、歌、詞、曲、小說都是。

古典文藝是經過時代的篩子篩過了的東西。當世的作家未必人人知其姓名,而古代的作家卻大家能道其名字,有的竟是婦孺皆知。當世震驚一時的詩或小說,過了數年就會被人忘棄,而古典文藝卻能在數千百年以後令人誦讀不厭。這不能不說是可怪的現象了。

古典文藝的所以能保存到現在,其實別有其原因。我們試想,古時印刷術沒有現今的便利,或竟還未知道印刷,交通也沒有現今的靈通,古人所寫的詩、歌、詞、曲、小說,不但不能換官做,而且不像現在的可以賣稿,老實說是一錢不值的。這許多一錢不值的古文藝經了曆代的兵災,為什麼能保存到現在呢?推原其故,不得不歸功於特誌者(從來稱為好事者)的維持之力。古典文藝作家的名聲,在最初決非因了多數者保持的,無論生前怎樣成功的作家,因了時世的推移,也就不免被人忘去,在這時,能和其全盛時代同樣地加以賞讚、尊敬、研究者,隻是少數的特誌家罷了。因有特誌家的宣傳,或加以注釋,或為之刊刻,對於一般人也就受了吸引,被忘去了的古作家的作品遂重行複活轉來。古典保存的經過大概如此,原不限於文藝方麵的古典,而在文藝方麵,這經過更明顯,因為文藝比之其他的古典向被視為無足重輕的緣故。我們現在出幾角錢,可以買一部陶淵明的集子了,《陶集》的曆史,我們雖未詳悉,如果查考起來,當然是有著慘淡經營的經過的。

古典文藝的保存有賴於少數的特誌家,這種特誌家是怎樣的人呢?不消說,他們是對於某一作家或一係作家的作品,能找出永久的歡喜的,他們是文藝的愛好者,鑒賞者。文藝作品經過了他們的眼睛,恰如骨董品的到了富於骨董知識的鑒賞家手裏一樣,真偽都瞞不過的。古典文藝是由曆代這樣的特誌家眼中濾過,群眾承認過的東西,大概都是有讀的價值了的。與其讀那無聊的並世人的作品,不如去讀古典文藝。

又,一民族的古典文藝,是一民族的精神文化的遺產,其底裏流貫著一民族的血液的。故即離了研究文藝的見地,但就作為民族的一員的資格來說,古典文藝也大有尊重的必要。其次是外國文藝。古典文藝是經過時代的篩子篩過的東西,外國文藝可以說是於時代以外,更經過地域的篩子的。我們是中國人,同時是世界的一員,中國文藝當閱讀,外國文藝也當閱讀。並且,我們比之任何國人,更有重視外國文藝的必要。中國文藝和外國文藝相較,程度遠遜。國內當世作家的不及他國作家,不去說了,即就古典文藝而論,中國的文藝較之西洋也實有愧色。在文藝之中,中國最好最完全的要算詩了,但隻有短小的抒情詩,缺少偉大的敘事詩。至於劇,如果中西相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其他如小說,如童話等等,無論就量說,就質說,什麼都趕人家不上。試問,中國並世作家的作品,被譯成數國文字的有幾?古典文藝之中被認為世界的名作的有幾?中國在世界之中,不特產業落後,軍備落後,在文藝上也是世界的落伍者。依照我們前節所說的文藝的功用來說,可以說文藝落伍,即是其他一切落後的原因。淺薄的勸懲文藝,宣傳的實用文藝,荒唐的神怪文藝,非人的淫穢文藝,隱道的山林文藝,把中國人的心靈加以桎梏或是加以穢濁,還有什麼好的深的東西從中國人的心靈中生出來呢?

為輸入新刺激計,外國文藝不但可為他山之石,而且是對症之藥。西洋近代文明的淵源,大家都歸諸文藝複興。所謂文藝複興者,隻是若幹學者在一味重靈的基督教思想的時代,鼓吹那重肉的希臘羅馬的古文藝的運動而已,結果就從中世紀的黑暗時代,產生了“近代”。足證文藝的改革,就是人生氣象改革的根源。最近的五四運動與白話文學有關,是大家知道的事。白話文學運動原也是受了西洋文藝的洗禮而生的,但可惜運動隻在文藝文字的形式上,尚未到文藝的本身上。我們更該盡量地接近外國文藝,進一步來作文藝本質的改革運動。

又,即使我國文藝已可比別國沒有遜色,外國文藝也仍有研究的必要。實際上,托爾斯泰的作品,讀者不但是俄國人,哈代(ThomasHardy)的作品,讀者不但是英國人,好的作家雖生長於某一國,其實已是世界公有的作家了,他的作品也就已成了世界共享的財產。在這上,我們已用不著攘夷自大的偏見。那英人而歸化日本的文學者小泉八雲(RafcadioHearn)說:“英國文藝的精彩,有賴於他國文藝的影響者甚大。英國青年的精神生活,決不是純粹隻受了英國的感化而形成的。”這情形當不但英國如此,他國都可適用的。

要讀外國文藝,最好熟通外國文。但翻譯的也不要緊,大多數也隻好借徑於翻譯本。一個人能用法文讀莫泊桑,用俄文讀契訶夫(ATchekhov),用英文讀莎翁,用德文讀歌德,用意大利語讀但農覺(D’Annunzio)原是理想的事,可是究竟不是常人能夠做得到的事。大多數的人隻好用其所熟通的某一國語言來讀某一國以外的作品而已。例如熟通了英文,不但可讀莎翁,也可以用了英譯本來讀歌德,讀托爾斯泰,讀易卜生。至於一種外國語都不熟通的,那就隻好用本國文的譯本來讀了。隻要有好的翻譯本,用本國文也沒有什麼兩樣。近來常有人覺得看翻譯本不如看原文本好,其實這是錯誤的。所謂作家者,未必就是博言學者,莎翁總算是古今世界第一流的作家了,英國人至於說寧可失去全印度,不願失去莎翁。這莎翁卻是不通拉丁文的。他隻從英譯本研究拉丁文藝,當時英國的拉丁文學者都鄙薄他,侮辱他,可是他終不因未通拉丁文而失了大作家的地位。大作家尚如此,何況我們隻以鑒賞為目的的人呢?借了翻譯本讀外國文藝決不是可愧的事,所望者隻是翻譯的正確與普遍罷了。我盼望國內翻譯事業振興,正確地把重要的外國文藝都介紹進來。

九讀什麼

我在前節曾勸諸君讀古典文藝與外國文藝,那麼漫無涯際的中外文藝,從何下手,先讀什麼呢?這是當麵的問題了。

不但文藝研究,廣義的“讀什麼書好”,“先讀什麼書”,是我常從青年朋友聽到的質問。對於這質問,關於國學一部門,近來很有幾個學者開過書目,各以己意規定一個最低限度,叫青年仿行。西洋也有這樣的辦法。我以為讀書是各人各式的事,不能用一定方式來限定的。隻要人有讀書的誌趣,就會依了自己的嗜好自己的必要去發見當讀的書的,旁人偶然隨機的指導,不消說可以作為好幫助,至於編製了目錄,叫人依照去讀,究竟是勉強而無用的事,事實上編目錄的人所認為必讀的東西,大半仍由於自己主觀的嗜好,並非有客觀的標準可說的。同一國學最低限度的書目,胡適之先生所開的與梁任公先生所開的就大不相同,叫人何所適從呢?

我以為讀書是有賴乎興味與觸類旁通的,假如有人得到一部《莊子》,讀了發生興味了,他自會用了這部《莊子》為中心去觸類旁通地窺及各種書。有時他知道《莊子》的學說源於《老子》,自會去看《老子》,有時他想知道道家與儒家的區別,自會去看《論語》《孟子》,有時他想知道道家與法家的關係,自會去看《韓非子》,有時他遇到訓詁上的困難了,自會去看關於音韻的書。這樣由甲而乙而丙地擴充開去,知識就會像雪球似地越滾越大,他將來也許專攻小學音韻,也許精通法理,也許為儒家信徒,這種結果都是讀《莊子》時所不及預料的。

以上尚是就一般的學問所謂“國學”說的,至於文藝研究,更不容加以限製,說什麼書可讀,什麼書可不讀。文藝研究和別的科學研究不同,讀什麼書,從什麼書讀起,全當以趣味為標準,從自己感到有趣味的東西著手。好比登山,無論從哪一方向上爬,結果都會達到同一的山頂的。

依了自己的興味,無論什麼讀起,都不成問題,勸諸君直接就了文藝作品本身去翻讀。如無必要,盡可不必乞靈於那煩瑣的“文學概論”與空玄的“文學史”之類的書。這類的書,在已熟通文藝的人或是想作文藝的學究的人,不消說是有用的,而在初入文藝之門的人,卻隻是空虛冗累的贅物。現在中等學校以上的文科科目中,都有“文學概論”“文學史”等類的科目,而卻不聞有直接研讀文藝作品的時間與科目。於是未曾讀過唐人詩的學生,也要亂談什麼初唐、中唐、晚唐的區別,李、杜的優劣了!未曾讀過勿洛培爾、左拉等的作品的人,也要亂談自然主義小說了!談隻管談,其實隻是說食數寶而已,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我們試聽英國現存文學者亞諾爾特·培耐德(ArnoldBennett)的話吧。

文藝的一般概念,讀了個個的作品,自會綜合了了悟的。沒有土,決燒不出硬瓦來。漫把抽象的文藝與文藝論在頭腦中描繪而自惹混亂,是愚事。恰如狗咬骨頭似地去直接咀嚼實際的文藝作品就好。如果有人問讀書的順序,那就和狗的問骨頭從何端嚼起,一樣是怪事。順序不成問題,隻要從有興味的著手就是了。

舉例來說,諸君如果是愛好自然風景的,自然會去讀陶潛、王維等人的詩,讀秦少遊、賀方回等人的詞,知道外國文的或更會去讀華治華斯(Wordsworth)、屠格涅夫諸人的作品。如果諸君有一時關心社會疾苦了,自然會去讀杜甫、白居易、元稹,知道外國文的更會去讀易卜生,去讀柏納·蕭,(BShow)去讀高斯華綏(JGalsworthy)。各人因了某一時嗜好與興趣,自會各在某時期找到一係的文藝作品來豐富自己,潤澤自己。善讀書的,在某一時期所讀的東西裏麵,更會找出別的關心事項來更易興趣的焦點,使趣味逐漸擴張開去,決不至於終身停滯在某一係上,執著在某一家。至少也當以某一係或某一家為中心,以別家別係為輔助的滋養料。

從什麼讀起,不成問題,最初但從有興味的著手就可以。其實,除了從有興味的著手也沒有別法,因為叫關心戀愛而不愛自然風景的人去讀陶淵明、王維,叫熱衷於社會運動的人去讀鮑特萊爾(Baudelaire)、王爾德,是無意義的。讀什麼雖不成問題,但在文藝研究的全體上,卻有幾種誰也須先讀的東西。特別地是對於外國文藝。例如基督教的《聖書》和希臘神話,就是研究外國文藝者所不可不讀的基礎的典籍。這二典籍,本身已是文藝作品,本身已是了不得的研究材料,在西洋原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的東西,其通俗程度遠在我國《四書》之上。許多作家的作品往往與此有關,或是由此取材,或是由此取了體製與成語,巧妙地活用在作品裏。我們如對於這二典籍沒有一些常識,就會隨處都碰到無謂的障礙的。所以奉勸諸君,我們可以不信基督教,但不可不一讀《聖書》,盡管不信荒唐無稽的傳說,但不可不一讀希臘神話。聖書是現在隨處可得的,至於希臘神話,僅有人編過簡單的梗概,還沒有好好的本子,實可謂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