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就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
我喜歡旅行,喜歡自然的旅行。旅行本身也是一種人生。人生中的各種生命體驗和感受,都能在自然裏找到遙遠的寄托。我把自然視為最篤實和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願將心裏的話向她訴說。
麵對自然,我常會想起最令我迷醉的現代詩人徐誌摩,他的許多吟詠自然,洋溢著浪漫色彩、神奇瑰麗的飄逸美文裏,注滿了自然的勃勃生機。他對自然的讚美、謳歌簡直到了極致,他崇拜自然的單純信仰,就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宮去重新吸收一番營養。他把自然喻為一本最偉大奇妙的書,每張上都寫滿了無窮無盡的意義,而這無窮盡性便是生命與宇宙的通性。
徐誌摩是個生命的信仰者,而大自然恰是孕育生命的上帝。他在《翡冷翠山居閑話》一文裏,以飽含詩情的畫筆,繪現出一個人投身大自然時性靈的迷醉:
隻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就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在徐誌摩看來,現實生活阻礙了人的渾樸天真,現代文明窒息了人的性靈,隻有單獨麵對自然的時候,才能使所有的思想感情、人生情趣,與自然和諧的音籟融為一體,才能尋得寄托、慰藉,尋得生命的存在,尋得神奇的靈性,因為俗世凡塵所不能給予的,都在自然裏。大自然的一切聲音都能撫慰人的心靈。自然的生命裏蘊藏著人類的福音,浸透著虔誠的靈魂。
或許是受益於徐誌摩,我常喜歡一個人獨自陶然於自然。當我漫步晨曦初染的大道,悲涼的情緒瞬間便被清爽的曉風拂去塵埃;當我失落消沉的時候,瑞雪覆蓋下纖弱而堅韌的小草,冰封下湧動的潛流,就賦予我生命的頑強;當我麵對生機勃勃的綠色草原,麵對蓊蓊鬱鬱的叢林灌木,當我站在高山之巔,駐足海河湖川,諦聽天風雲鶴、飛瀑鬆聲的時候,抑悶的胸襟,思想的視聽倏然拓開,所有的悲愁感傷被滌蕩幹淨,心底溢出一股歡喜,一泓暖流。痛苦和幸福都會融入自然,帶給我一種新鮮的感受,賜給我一份生命的光華和自由的意誌。
自然的每一滴甘露,每一縷陽光,每一陣微風,每一股清新,每一聲鳥的啾鳴,每一片葉的嫩綠,都潤澤著我生命的成長。“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我愛凝視明媚慈祥的冬季陽光,在冰冷中照射出巨大的溫柔,浪漫神秘的春日皎月,在花香濃鬱裏,灑下銀白的恬靜溫馨。潺潺的溪穀流水,從山穴岩隙間奔騰而出,我把那悅耳的聲音,想成一首首美麗的奏鳴曲。我愛在夏夜坐在海邊岩石上,聆聽大海的洶湧浪濤交響成輝煌的樂章。沉落的夕陽,總使我讚美那壯麗的蒼涼與悲愴。
自然與人世相比,無疑是一片清純的伊甸靜土。她雖然發起脾氣來也是驚濤駭浪,陰風怒號,甚至雷電交加,卻是源自秉性的一種真性情的發泄。盡管有時帶給人類難以想象的損失,但比起人為製造的循環往複的戰爭災難、政治風暴,就顯出了高貴和純潔。我麵對自然所尋求的,不僅是從寧謐的山野景色,綺麗的田園風光或豪壯的雄偉奇觀中,為心靈和情感覓得一處歸巢,忘卻苦惱和悲哀,獲取精神上片刻的安逸和超脫。我更為期冀的,是從自然萬物生長與衰亡的規律中,覓得一種啟示,獲取某種力量。
(原載台灣《幼獅文藝》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