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由主義者的終結(2 / 3)

蕭乾把交通燈下的警察比做當權者,他在紛亂交通的喧嚷聲中,佇立在太陽下,也算受盡了辛苦。即使為了那可憐的警察,也希望中國的政治交通加速自動化。蕭乾以一管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柔弱之筆,透過一連串的比喻,剖析了當時中國政治交通的混亂及根源。真正的出路在哪裏?蕭乾的答案是:需要的是容忍,守法,和一顆公道心!但他隨即慨歎:“中國的交通燈製已非局部改革所能為。”他把中國如何改革才能實現真正的自動化交通,即民主的秩序,留給了政治改革家。

“超階級”的困惑

《半夜三更國際夢》是《紅毛長談》中篇幅最長的,它不單記錄了紅毛的一夜三夢,更是對1948年前後中國國內政局,以及世界上幾大強國為在中國獲取巨大利益精打細算,互不相讓表演所做的專論。盡管文中都是夢中囈語,“各電皆係敝毛所杜撰”,但蕭乾“超階級”反內戰的傾向顯而易見。憂國憂民的蕭乾以其超凡的國際事務洞察力,近似荒誕的筆墨,描述了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在國際舞台上的被動尷尬地位,國共間持久不停的內戰所造成的深重損失和混亂秩序,對未來中國提出了烏托邦式的設計,以此宣泄強烈的反戰情緒。同時,表達出渴望和平、向往民主的自由思想。

“俗語雲:夜長夢多。夫夢者,晝間下意識有所思,而夜眠織成之花樣也。”蕭乾是做夢高手,一夜三更全是洋洋灑灑的國際政治夢。曹雪芹《紅樓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篇也能算做是滿腹荒誕夢,一片赤誠心。

據說此文發表時,各界反應強烈,積極呼籲早日結束內戰。對於這第三次國內戰爭,蕭乾是純從中性的“超階級”立場出發,對國共雙方不偏不袒,各打五十大板。他不管哪家正義,對他來說,戰爭本身就意味著屠戮。正像他後來深刻檢查的,他秉承的是《大公報》的不黨不派,崇尚自由、民主、和平,反對以任何借口、旗號所進行的戰爭。

蕭乾要表達的有兩層意思,一是對曠日持久的內戰痛心疾首,並一再以反諷的語言暗示,如此下去,內戰所造成的損失隻會比日本人給中國造成的損失更大,災難更深。同時,以編造的電文,杜撰的荒誕不經的事例,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假想,指責國共雙方不顧國際輿論,一味打內戰。另外,國共針鋒相對,卻也有相通處:如都認為國共逐鹿純屬內政,不希望別國幹涉;各以不同的方式都欲置對方於死地,奪取政權。

二是要表達民主思想。蕭乾在文末假擬一份國際社由漢城發來的電文,對未來中國提出了天真的設想:封鎖全部中國口岸,速將雙方軍隊繳械等消極方麵當不可取,但方案的積極方麵似還是較為理想的,如“首為成立聯合國代華實行三民主義委員會,以美蘇英法為常務理事。民族組工作為阻止任何外國人員幹涉華事。民權組工作之初步,係嚴格禁止警察無故搜查人民住宅,並認真實行身體自由法。第二步為盡量減少黨報及政府報紙,鼓勵民間報,並保障其言論自由。同時籌備大選。過渡時期,應開放政權,由各黨各派參加。”另外,文中還提出了認真辦理各種稅收及社會保險,發展教育,增進中國人健康的措施。這可以稱得上是蕭乾想象中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的雛形了,是他的太陽城。

《紅毛長談》接下來的幾篇,《玫瑰好夢》、《神遊大西南》、《二十年後之南京》、《新舊上海》及附錄中的兩篇《中國舞台的歧途》、《中國音樂往哪裏走?》,其出發點都隻有一個,那就是針砭國民黨的獨裁專製,勾勒以英美民主政治為藍本的烏托邦理想國。蕭乾把蔣介石與中世紀權力無邊的羅馬教皇相提並論,把當時冥頑不化的中國喻為一座民主、自由、法治、民生四不像的舞台,政治仍停留在半蒙昧狀態。他還巧妙地以中西音樂之比較來觀照中西政治的差異:一是西洋音樂注重和諧,中國音樂有調無諧;二是歐洲音樂有固定樂譜,而中國音樂則沒有樂譜。

西洋音樂圍繞一個主題,可使不同的樂器發出自己不同的音調和抑揚,使主題更加豐滿突出,聽者能從千百不同腔調中,捕捉到一個總印象。這是西方多元政治的象征。而中國人認為音樂美在乎齊,為了一個主題,樂手們不是像西洋那樣追求曲折錯綜的變化,而是機械地望著獨裁胡琴手的臉。蕭乾以此引申西方社會,可以不受束縛地暢所欲言,而在中國,蔣介石這專橫跋扈的“胡琴手”強奸民意,扼殺輿論,隻許齊,不許異。

歐洲音樂有固定樂譜,意指歐洲政治是依法辦事,一切按即定的樂譜(法律秩序)。“中樂之有調而無諧,造成了中樂無譜的慘痛事實。”就是說中國數千年的君王專製是造成當時無法可依的元凶。更為可悲的是,“今日既有樂譜,也未必去遵循的了。”無法即自由,造反就有理。在粗暴的鼓槌之下,美麗淳樸的國風變成了阿諛帝王的媚語;那歡喜的婚禮,卻變成了殺氣騰天的擂台。中國音樂史上再找不到比這階段更惡劣的了。

自由主義:一朵璀璨的罌粟花

蕭乾的自由主義思想在雜文中還是多以隱式的暗喻來表達,到了社評中,就如山洪決堤般一瀉而下,淋漓酣暢。人類是有理性的,人類所追求的應該是一個充溢著理性、公平、自由、合作、互尊、互愛、和平、富足的世界。

蕭乾社評最根本的基調就是反對戰爭,向往世界和平。他痛恨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夢想者,更害怕美蘇那樣的強國準備戰爭。二戰結束後,誰不渴望永久和平。但日本投降後,國內沒有重建家園,人民幾乎未得到休憩喘息,便重又陷入悲哀。蕭乾“超階級”的反戰思想在《我們要求向前走》中表露無遺,在他眼裏,和平是比任何主義、政黨更崇高的真理。他譴責國共雙方嘴裏都在高喊和平統一,實際上卻真刀真槍,各不相讓。他並不考慮什麼主義才適合於中國,他以為隻要能使人民在和平環境下幸福、自由、民主,那就是好主義。主義在他是個讓“野心家雀躍使民眾寒心的響亮名詞。它好似替代了幫會的堂號標識,同誌也罷,信徒也罷,它的後麵永遠離不開一簇共生共死的盟兄弟,以拚命精神去打天下。一般人因此竟忘記主義的最初意義原是一種對人生的態度,一種基本的信念,政治不過是整個人生的一環。”因此,蕭乾的向前走,就是要讓中國向和平統一的軌道邁進。然而向前的宣言、呼喊、保證,“舊金山、倫敦、巴黎都喊過,南京、延安,甚至戰場上,口口聲聲都不離擁護和平,實行民主。今日世界,是徹底言行相遠的世界。在和平的橄欖葉下,千萬健兒送了命;在民主的神聖保障下,千百刊物被封禁。”中國就如一輛古老的篷車,方向不是向左,就是向右,要糾正到向前走,便需在大的方麵,一要治愈戰爭的創傷,二要抹去政治鬥爭給人們心靈上投下的巨大陰影。

《聖與雄的分水線》則從曆史的角度,以許多叱吒風雲的英雄為例,分析聖與雄本質上的不同。蕭乾認為,中國人的血液裏,流淌的多是率領子弟打天下的項羽式的英雄。而項羽與虞姬的末日同希特勒與夏娃的終局何其相似。他們兩對痛快了一場,但陪葬的千萬平民壯丁何其冤枉!因此,他們隻能屬於陳舊的“雄”,與民主政治勢不兩立,而聖者精神又太新。蕭乾自然是借此希望中國的政治領袖,能少一些項羽式的英雄,甚至霸王思想,多一點甘地那樣的聖者精神。他心目中的聖者應具有悲天憫人的心懷,忠貞不渝的氣節,“不以一己得失用黨術動刀兵,傾個人一切為大眾服務。”他希望未來中國能生出一位淡泊名利、救世活人的聖者,或一位胸襟眼界開闊的聖雄。看來,當時就連毛澤東都不符合蕭乾“聖雄”的標準。聖雄甘地是非暴力主義,而毛主張用革命的暴力來反對反革命的暴力,用武裝鬥爭去爭取和平。

在蕭乾的所有社評中,體現其自由主義思想的約占三分之一強,有些單從題目就能看出來,如《泛論民主與自由》、《論政治與暗殺》、《慨歎人權會議》、《我們要發掘偉大的政治家》、《國際潮流與自由》、《自由主義者的信念》、《政黨和平填土工作--論自由主義者的時代使命》等。要研究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思想史,這些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思想史料。

蕭乾在《泛論民主與自由》中,把自由與民主比成車的雙輪,相輔相成。自由與法治是民主政治的根本。一個民主法治的政府,應執行依照人民意誌製定的法律,政權不能超越法律,對人民的自由權利不能加以法外的幹涉,人民守法,政府也得守法。如果政府為一時便宜行事,施行臨進法令,剝奪人民合法的行動言論以及最基本的人身自由,很容易使人民感覺法律與人民的利益分離,而認為它是政府方便行事的工具。

《論政治與暗殺》的副題是“民主傳統比民主製度更重要”。也就是說,民主製度真正實施的前提必須是在民主傳統的真正建立。法治是民主的基礎,而法治的先決條件,是官吏和人民都能守法、明法、行法。官吏必須在法治的基礎上尊重人民,保障人民權利,處處為人民著想,才是國家通往民主與法治的坦途。但法治傘下的人治,會使法治成為泡影。其實任何民主主張,最終都該是為了人民,人民利益高於一切。然而,蕭乾在《人道與人權》和《慨歎人權會議》裏道出了內心深層的痛苦,他感到不僅當時中國談不到人權,沒有人權基礎,而且沒有一個國家的人民能夠完全獲得自由、平等以及一切基本權利。

信念是哈姆雷特的承諾?

括總來說,蕭乾的自由主義理念與追求是怎樣的呢?《自由主義者的信念》無疑是篇宣言性質的社評,他稱自由主義不過是個通用的代名詞,它可以換成進步主義,也可以換成民主社會主義。在基本信念上,它有五點:一、政治自由與經濟平等並重;二、相信理性與公平,也即是反對意氣、霸氣與武器;三、以大多數人的幸福為前提;四、讚成民主的多黨競爭製,也即是反對任何一黨專政;五、任何革命必須與改造並駕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