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二更天以後,那女人悄悄來了。

她用一根長草撩撥他們的鼻孔,終於將他們弄醒。

當他們擦擦眼,終於看清這就是他們白天追趕的那個女人時,全都興奮得跳了起來。

月光朦朧,這女人如一匹妖,黑色的長發披散到腿彎,身材修長,體態輕盈,如幻影般在月光中浮動。那時她低眉含笑,雙手捂住雙乳,注視著他們兩個,白天奔騰的野性已不複存在。兩人圍住她團團轉,竟一時不敢動手,隻覺血往上湧。

他們同時意識到一個突然麵臨的麻煩:這女人歸誰?

這話題他們曾討論過多次,但都沒有結果。他們都希望對方能讓先,可是誰都沒答應。每次討論的結果都是:到時候再說。

到時候了。

而且是這樣一個夢幻般的女人!

誰都不會退讓。

那麼共同享用她?

兩人腦子裏都閃出這個念頭。於是不約而同地盯住對方,四隻手都在發抖。

但這時那女人說話了:“我隻要你們中的一個。”

兩人轉回頭看著她,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女人的話很平靜,平靜中透著不可更改的力量。

那麼,這說法是最後的裁決了。

這樣很好,避免了許多尷尬。

朱說錢大哥咋辦?

錢說老弟你看呢?

朱說錢大哥你讓我吧!

錢說老弟這事不能讓。

朱就火了。他早就想發火了,這姓錢的家夥平日裏是很厚道的,諸事不與人爭,在女人身上卻執拗得很。一路上連個客氣話都沒說過,盡給你打哈哈。現在看來,兩人隻能動手了。他相信自己年輕十多歲,對方不是對手。

錢也這麼想。他知道已別無選擇。他無法和他共享一個女人,何況是這麼一個天仙一樣的女子。他已經不能自抑,下體開始膨脹。

朱說錢大哥對不住你了。

錢說誰活著這女人就歸誰。

然後兩人拉開架勢,卻一時有些猶豫。兩人都想到了這幾年朝夕相處的日子。突然那女人叫了一聲:“打呀!”這一聲叫,讓錢有些不快,他似乎意識到這女人並非良善之輩。但箭在弦上,來不及了。朱已向他飛來一腳。這一腳衝他襠裏,錢閃開了。卻想,這小子也太狠了。後來當他們打在一起,死命向對方攻擊的時候,兩人都在為生存而戰了。朱以為錢不是對手的,沒想到這老家夥並不好對付,他有一股蠻力。朱被錢按在地上,本來勝負已成定局,錢隻要掐緊他的脖子就可將他置於死地。可他猶豫了一下。事情就壞在這一猶豫上。朱的頭碰到一塊石頭,是他們睡覺時當枕頭用的。他彎手摸住石頭,對準錢的腦袋砸了一下,這一下很有力氣,就聽“噗”一聲響,錢歪歪頭滑下他的身子。錢還在抽搐。朱站起來又彎下腰看看,說錢大哥你還有啥話?錢用仍微弱的聲音說了兩個字:“當心……”然後就死了。

朱愣在那裏站了很久。

後來由那女人幫著把錢的屍體拖到幾十步遠的地方,又把他的衣裳扒下來,讓那女子穿上,兩人才回到石碾旁的庵棚下。女人溫順得像一隻貓,依偎在朱的胸脯上。但直到天要亮時,朱才要了她。他以為自己不行了。可那女人幫助了他。

朱把所有的事都給老大說了。他本可以不說的,可他有些後悔不該殺了錢,說出來心裏好受一些。

老大看看那女人。女人正衝他笑,笑得極可憐極嫵媚。老大白了她一眼,離開他們走了。他覺得他有些多管閑事。他知道了他們是柴姑的人,他也看出了那女人身上有一股邪氣,這小子和她待在一起沒什麼好結果。但他沒說。他知道說也沒用,男人有時為了女人是可以不要一切的包括命。當初為了爭奪柴姑三兄弟不就有過一場搏鬥嗎?你很難說什麼叫值得什麼叫不值得。

老大走路的樣子很威風。

朱和那女人呆呆地看了很久。

那女人問:“你認識他?”

朱搖搖頭。

他真的不認識老大。

荒原的日落時分,總是有一種悲愴的意味。不時有飛鳥歸巢,飛過時顯得慌張而匆忙。無邊的大地在一點點縮小,夜的影子正像一圈黑色的挽幛飄過來,你清清楚楚看到白日的消失,就會有一種絕望的念頭。那時你仿佛站在生死界,陽間和冥間已混淆不清,腦子裏一片空茫,對過往的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印象。於是你感到整個身子都飄起來,漸漸融進灰色的空間,不知要去哪裏。

一匹紅色的狐狸站在一座沙丘上,前爪懸空,後腿立起,向著日落的方向作揖,不知在祈禱什麼。這種火狐向來極有靈性,充滿神秘。

老大沒敢去驚動它,心裏卻悚然一驚。

他小時候就聽老鰥爹說過火狐的故事,說火狐仿人事的時候,就修煉成精了。極少有人能看到火狐拜日的場景,能看到的人都不得善終。還說火狐能變化人形,特別會變化成美麗的女人,迷惑男人,采陽補陰。老大就老想著有個火狐變化的女子來找他,他不怕什麼采陽補陰,隻怕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經曆過。

但現在不同了。他的心境已大大不同。

他看到了火狐拜日的場景。陡然覺得周圍涼颼颼的,如一股陰風環繞。

不得善終?

我會怎樣死去呢?

老大並沒有感到恐懼,死對於他來說已不是新鮮事。他感興趣的是怎樣死法。善終和不善終又有多大區別呢,不過臨死前多一些痛苦,或者在沒有意識到要死的時候突然死去。沒什麼。這樣很好。

但這時他突然看到了一個佝僂的人形。

這是一個老人。兩人相距不過十幾步,他不知那老人是怎麼出現的,像鬼影一樣飄然而出。他從側麵看到了他的臉,老大吃一驚,怎麼這老人像是鰥爹的模樣呢,高高的鼻梁,長長的下巴,大而下墜的耳朵,都像。可他的腰卻像蝦一樣弓著,而且向一旁傾斜,好像斷了肋骨。他走路的樣子很輕,幾乎沒任何聲音。他走得很專心,目不斜視。他似乎沒看到近處正有一個人,一直從沙灘上走過去,像飄。

老大懷疑遇了鬼。

那老人幾乎眨眼間就不見了。

他疾步追趕,夜色已很濃重,什麼也看不見。

怎麼回事呢?

是爹真的沒死,還是一個幻影?

火狐和幻影把老大的心整個搞亂了。

在以後的很多年,老大老是看見那隻火狐,也總是看到那個幻影。它們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想擺脫它們,可他無能為力。有一段時間,他已經把它們忘了,可是突然在某一個黃昏,它們又出現了。

他明白這是一種暗示。

可他說不清暗示什麼。

對於那隻老是在黃昏出現的火狐,他已經不願多想什麼。它從草叢裏走出來也好,站在沙丘上直立拜落日也好,都由它去。但對於那個模樣像鰥爹的老人,老大卻不能心安,後來他看見過他許多次,越看越覺得是他。隻是不像以前那樣高大健壯,但這不能說明什麼。老人家一定是在那場大水中受了傷,斷了肋骨,再也不能直立。每次發現後,老大總會追上去。可他一次也沒有追上過。他永遠像第一次看到他時那樣,飄然而去。他不僅在黃昏出現,而且會在淩晨出現,在雨中出現,在大霧中出現。隻是再沒像第一次相距那麼近過。他終於不能判定那是人還是鬼。

傍晚時,臘回到開一天客棧,文君忙著為他打水洗臉。看他一臉疲倦的樣子,她似乎有些心疼,說:“大哥,你快洗洗臉歇一陣吧,我去做飯。”文君不知何時改了稱呼。

婆婆隻衝臘點點頭,笑著說:“回來啦?”仍坐在那裏揀黃豆,沒有再說什麼。熱情中卻透著分寸。

臘實在猜不透這婆媳倆的心事。他幾乎天天往外跑,或去黃口鎮,或去周圍村莊,企圖打聽女兒的消息,卻一點音訊也沒有。文君有時還問問情況,婆婆卻從來不問。去也由他,來也由他。但臘想想也是,這事和人家又有啥瓜葛呢,非親非故,你不過是個住店的。摻和進來招惹是非,這可不合老太太多年清靜的性格。

臘不怪。而且覺得應當感謝她們。在外跑一天兩天,回來就有回家的感覺,熱湯熱飯,幹淨被褥,兩個女人伺候著,你還想什麼?

文君的態度似和婆婆有所不同。

臘每趟回來,她都跟著忙前忙後,精心照料。有時趁婆婆不在跟前時,低聲問:“有頭緒嗎?”話裏透著焦急。這讓臘大為感動。但同時她每次這樣發問時,臘都感到她隱含一點秘密。這點秘密肯定和女兒有關。可她保守著。這顯然和婆婆有關,是婆婆不讓她說,那個老婦人不願卷進什麼是非裏去。但文君看到臘為女兒的事四處奔波,憂心忡忡時,心中的不安是可想而知的。她心中的防線在一點點崩塌,仿佛自己成了綁架他女兒的同謀。

臘已經斷定是這樣了。

但他不問她。

隻要她不主動說出,他決不逼她。

他不願再做強人所難的事。

因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小事,弄不好會招來殺身之禍,而文君婆媳又這麼儒雅善良,何必難為她呢。

這趟回來,臘沒有立刻再出去。他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決定下一步的行動。這一段日子,他多少還是有些收獲的。幾次人黃口鎮,臘都是改了裝的,戴一頂放下耳巴的狐狸皮帽子,遮住大半個臉,肩一根棍子,棍子上掛幾隻兔子,像個憨笨的獵人。他不敢帶獵槍,這獵槍是從黃煙袋那裏來的,容易被認出來。他不想引起黃煙袋的注意。而且這種獵槍世上還很少,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黃口鎮的寨牆還沒有修好,工程浩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眼看封凍時節要來臨,為了加快進度,日夜都幹。夜間到處燈籠火把,人聲喧囂。黃煙袋儼然寨主,帶一幫手下人,這裏走走,那裏看看。臘幾次見他走過,都轉臉躲開了。

黃口鎮寨主原是一個老秀才,與世無爭,無功無過,亦沒有任何權力意識。但寫得一筆好字,尤善大篆,可惜一般百姓不懂。偶有人向他索字,老秀才便極開心,忙著研墨鋪紙,寫了白送。久而久之。也就很有名氣。逢過年時,老秀才常給人寫春聯,也是分文不取。百姓人家也不計較識與不識,紅紙黑字,篆文如畫,熱熱鬧鬧就行了。老秀才人緣極好。但做寨主幾十年,並無什麼作為。黃煙袋發起修寨牆之後,老秀才自知不如人家,且已老邁,便趕緊讓賢。三番五次,黃煙袋故作姿態,表示並無謀取寨主的意思。鎮上人多稱黃煙袋有義舉而無私心,但也有人看破他的虛情假意,力勸老秀才不要讓位。可老秀才既無力也無心在位上,索性閉門不出,你黃煙袋修寨為私也罷,為公也罷,對寨主之位有心也罷,無心也罷,他都不去深究了。外頭修寨轟轟烈烈,老秀才死活不出門。因此黃煙袋已成了實際上的寨主。事實上,他手下養了一批人,加之財大氣粗,黃口鎮決無第二人能和他抗衡了。

臘每去黃口鎮,常在黃煙袋街對麵的一家小茶館裏坐。小茶館主人是個老太太,生意不太好,很清靜。老太太喜歡嘮叨,無非說些修寨的事,還有些雞毛蒜皮之類。後來又說到哪裏又出了殺人放火的事。老太太想到哪說到哪,難得有這麼個人聽她嘮叨,就一直嘴不歇著。臘一邊聽她嘮叨,一邊留心對麵黃煙袋的客棧。對麵很熱鬧,一天到晚進進出出都是人。那天傍晚,臘正要起身離去時,忽然看見瓦帶個人進了客棧。看得出瓦也是改了裝的,一頂狗皮帽子遮住大半個臉。但臘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們在一起多年,一舉一動都是熟悉的。臘有些奇怪瓦到這裏來幹什麼,心裏生了疑惑。就在茶館坐等,兩眼直瞅著對麵客棧。賣茶的老太太終於明白過來了,說客官你不是來喝茶的吧?臘說我都喝了兩壺了。老太太笑道,你喝茶是個幌子,怕是打探什麼事吧。臘支吾道,不是打探什麼,剛才看到一個熟人進去,想是一個朋友。老太太說既是朋友,就去客棧找呀,老在這裏伸頭縮腦幹什麼,惹出事來我可擔當不起。

臘看混不下去了,忙付了茶錢出門去,他真怕她會嚷起來。好在這時天色已晚,臘找個隱蔽處一站,抱著膀靠住牆角,像個乞丐,兩眼就直直地往對麵客棧瞅,不漏過一個人。這樣過了大約一個多時辰,才見瓦出來,手裏卻牽了一匹馬。顯然是黃煙袋送他或借他用的。這麼說,他和黃煙袋是很熟的了。臘的腦子裏飛快地轉個圈,那晚去七棵樹撲個空,黃煙袋說不定先派人報了訊的。